世蕃爹的烦心事

时间:2022-04-18 10:52:49

“爷爷,您就带我去吧!”小家伙穿戴整齐,甚至背起了双肩包,像是马上就可以出发一样。

小家伙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离放假还差两个月,他就有个计划,暑假上城里跟父母住上几天,到动物园看老虎狮子,到公园坐过山车,到超市坐观光电梯,……城里有好多东西对他都充满魅力。电话里跟父母说了,父亲许诺,期末要是能考双百,就让他来。考试一结束,他就兴奋地告诉他爸,他数学考了一百分,语文也考了一百分。“那就让爷爷带你来吧。”电话里父亲这样对他说。听了这话,他高兴得跳了起来。

可是爷爷不乐意。

爷爷六十多岁,村里人都叫他世蕃爹。世蕃爹身子还算硬朗,只是瘸了条腿,走起路来,像小船在波峰浪谷里,晃晃悠悠的。省城他也去过几回,热闹、繁华,不过他还是不喜欢。街道上的车辆如过江之鲫,你追我赶,不管不顾的,只认灯光不认人。街道两旁,人流如潮水奔涌,挤挤挨挨,那些人却能如水中鱼儿,只需轻摆腰身,便能左右逢源。他不行。置身其中,他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只想尽快站出来。相比之下,他还是喜欢村里。那条小路怎么走都是自己的;那棵木棉树,绿叶飞尽,红花便开始绽放枝头,从没爽约;那畦白菜,浇足水肥,它就会一天一个样地长,绝不偷懒。他喜欢村里的自由自在,喜欢村里季节的生动,就像鸟儿恋绿树鱼儿离不开水,他觉得,村里才是自己安身立命之所在。

“还是叫你爸回来带你走吧。”他说。

“我爸说了,他没得闲。爷爷,您还是带我去吧。”孙子话里近乎哀求。

“他又不是省长,哪能会忙得孩子都顾不上了?”他咕哝了一句。隔代亲,他最疼这个孙子了,孙子的要求平时他总是想办法去满足。今天他这样说,其实是在生儿子的气,半年都过去了,也不知道要回来看望一下父亲,做儿子的怎能这样不懂事?

他感到孤单。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生龙活虎,风风火火,在村里也算是个能人。那时候,村子不大,贫穷,最让人瞧不起的是了无生气,衰相十足。各家的房子东一间、西一间,破破败败且杂乱无章。他不断地串门,把大家都给说动了,对村子重新规划,统一的朝向,整齐的巷道,然后拆老屋,建新房,几年功夫,村子大变样。不久,连村里的几个老光棍也娶上了媳妇,村子开始兴旺起来。这件事,让他在村里博得了声誉,引以自豪。后来,水利工地上他瘸了一条腿,对他是个打击;再后来,妻子病逝,对他又是一个打击,但他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孤单。孤单是一个过程,一点一点地到来,若即若离,有点恼人,不过,仿佛只需挥挥手就可以赶走它,所以谁也不会在意。但是,一旦发现它实实在在地与你面对面,就再也摆脱不掉了。

“我真的老了。”有时他会这样自言自语。人老了,抱怨像皮肤上的斑点,无缘无故的就会冒出来,不是矫情,倒像是小孩子的撒娇或邀宠。

他不回来看我,那我就到城里找他,我还要当面问一问,他答应下来的事什么时候兑现?世蕃爹这样一想,便对小孙子说:

“好,爷爷答应你,明天就走。”

“永明,吃饭吧。”妻子在小茶几上摆了两个菜,一荤一素,招呼永明吃晚饭。

这是他们在城中村租住的地方。房间不大,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差不多一半的地面,沿墙摆放着一个尼龙柜子、一个大纸箱、还有一个硕大的编织袋,装着他们的衣物和日常生活用品。另一面墙沿,摆一个小茶几、两张塑料凳子,墙上挂着个小电视。房间里挤挤挨挨的,再多个人,恐怕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房间的一隅有个水龙头,平时他们在这里做饭,有时偷懒也在这里小解,大解则要到楼层过道里公用洗手间。

“小军说他明天就到咱这。”饭吃了一半,永明说。

“是他爷爷带他来的吗?”妻子问。

永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停了一会,妻子说:“那我明天跟工友换个班吧。”

永明没有接话。沉默了一会,他说:

“哎,老爷子明天来,一定会跟我说起家里房子的事。”

“那你是怎么想的?”妻子说着又扒了口饭,抬起头望着他。

“我想,要不还是回去把那破房子修一修吧。”永明说,但没有抬头回应妻子的目光。

家里那间砖瓦平房还是父亲年青时盖的,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它已破败不堪。今年他回家过春节时就看到,闹腾的虫子在立柱横梁里嘈嘈切切,木灰簌簌的掉个不停。好些檩条都烂掉了,父亲用几根槟榔木艰难地支撑着。屋面已经变形,让人感到整个房子随时都可能坍塌。当时父亲就问他,这房子你打算什么时候修,他说爹您放心,该修的时候我会修的,算是敷衍过去了。明天,父亲要是再次问起,他该如何面对呢?

“你不是说想在镇上盖间房子吗?”妻子提醒他。

这个话题,这几年夫妻俩时常说起。进城之后,适应了城里的生活,村里人便感受到城里的好:在城里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日晒雨淋;城里机会多,挣钱比村里容易;在城里,要买点什么,坐个车,看个病,还有小孩上学,样样都比村里方便……没有人不羡慕城里人的生活。但是,他们知道,要在城里买房子,比登天还难。一些人怀有幻想,但最终希望都会破灭。于是,更多的人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在家乡所在的小镇上盖一间自己的房子。永明也有这种想法,这几年都在为这个梦想努力挣钱攒钱。可是,他没有别的人那样幸运。他挣得不多,再怎么攒钱都不济于事。什么东西都在涨价,他发现,尽管他拼尽全力想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个梦想,但那个梦想却一天天离他远去。

“我们那点钱买个地皮还不够呢,更不用说盖房子了。”永明说。

“可是你要是修了老家的房子,要在镇上盖房子,今后提都别提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永明说完,放下饭碗,转身就出去了。妻子知道,他准是又找那些老乡闲聊去了。

世蕃爹和孙子到达省城时已是后半晌。永明骑一辆摩托,在车站接人。

摩托车驶离繁华大街,拐进了一处密集的居民区。世蕃爹看到,一条条巷道其实并不宽大,两边的楼房盖到第二层之后都努力地向外飘出一点,楼和楼之间便脸贴脸了,即使大白天,巷道里也是阴森晦暗。密匝匝的楼群中,终于见到一处空地,那里有间祠堂,里面香火明灭。祠堂的对面有个小戏台,之间的空地上停放一些拖拉机、搅拌机,还有手推车。榄仁树宽大的叶片,遮起一片阴凉,南腔北调的人三五成群,或坐或蹲或站,有的闲聊,有的玩牌,好像有的还在赌钱。

“这里看起来就像个村子,不过楼房多些罢了。”世蕃爹咕哝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要说给儿子听。

“这里本来就是个村子嘛。”永明说。

“我还以为他们进城了呢,原来还是呆在村里。”世蕃爹有些揶揄,“既然这样,这些人干吗不在家好好呆着,何苦要跑到这里来?”

永明知道父亲在说他,便不好气地回了一句:“他们都是傻瓜,脑子进水了,哪有您聪明?”想想又觉得冒犯了,又说,“这村和那村能比吗?人家这是城中村,跟城沾了边,挣钱就容易。”

世蕃爹听了,不再说什么。

永明领着爷孙俩在巷道里左拐右拐,然后上楼梯,走过道。楼道里黑乎乎的,世蕃爹一时适应不了,看不清前后左右,只是迷迷糊糊的跟着走。

“到了。”在一间房门前,永明说。

敲门之后,儿媳兰菊开了门,把三人让进屋。

世蕃爹随身带来了一塑料小桶花生油,还带了半袋苦瓜,怕是有十几斤。兰菊随手接过,说:“爹您也真是的,苦瓜怎么也带了这么多,不嫌累啊?”

“这是你桂花婶种的。一地的苦瓜,没人要,任凭它烂在地里。你桂花婶让村里人谁要吃谁摘,不要钱,我要有些力气,还会多带些呢。”世蕃爹告诉她。

“可惜了,这里市场上一斤要五块钱呢。”兰菊有些遗憾。

世蕃爹环视一回小屋,问:“你们就住这么一点地?”

“哎呀爹啊,您以为这是农村呀?就这么一个小地方,每个月也要七八百呢。”兰菊说,听不出她是为城里人骄傲还是为乡下人卑微。

想了想,世蕃爹说:“那我还是回去吧。”

“现在都下午三点多了,您怎么还能回得了?”永明拦着。这个时候,从省城到县城的班车还有,但到达县城时,已经没车到镇上了,何况还要从镇上回村呢。永明突然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便说:“爹,兰菊今晚上夜班,就我们祖孙三人,您就委屈一下,今晚在这里将就过一宿吧,要走的话,明天也不迟。”

世蕃爹点了点头,答应留了下来。

永明觉得在这里他是主人,又觉得做儿子的有孝敬父母的义务,不能冷落了父亲,便主动提起一些话题,跟父亲聊了起来。

“爹,咱村里现在怎么样啊?”

“还是老样子。不过,老奔公上个月过了,没人照顾,死得好惨。”

“他不是有三个儿子吗?怎么会这样?”

“是有三个儿子没错,那又有什么用?家庭有矛盾,别人说不清楚。”

“村里人是怎么说的?”

“三个孩子成家后,便分家了。老两口跟着老三一家生活,据说老大老二认为父母偏心,只对老三好,对他们不管不顾,心里有气,留下积怨。老两口也不在意,觉得有老三在,也算是个依靠。哪里想到去年老三得绝症死了,随后老三媳妇又到城里跟了在那里工作的儿子。老两口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可老大老二只顾在城里打工挣钱,对父母不闻不问。唉,山鸡无种,不是人养的。这个世道,叫人怎么说呢。”

儿媳兰菊似乎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她岔开话题:

“爹,我听邻村的小梅说,现在村里冷冷清清的,好多人都到城里打工了。”

“是啊,好多地都撂荒了。不过也有人回来了。村西永福两口子上两个月就回来了,他们在村里干得也不错。现在种地不仅不用交税费,还有各种补贴,条件比以前好多了,怎么能做不好呢?”

永明接过父亲的话,说:“在村里什么都好,就是跟钱有仇。像桂花婶种的苦瓜,那么好的东西,在地里贱得没人要,到了城里,身价便翻了几番,你能有什么办法?”

“爷爷,你怎么这么嗦呢?”孙子对爷爷,说话经常是没大没小的。

永明瞪了他一眼:“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随便插嘴。”

“我想去动物园。”小孙子拉着爷爷的手。

“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去动物园!”永明有些不耐烦。

见孙子不高兴,世蕃爹连忙抚慰他,说:“爷爷也不识路,带不了你,等明天你爸一定带你去。”

兰菊说:“你们爷儿聊吧,我得做饭了,一会还要去上夜班呢。”

吃过晚饭,儿媳兰菊上夜班去了,孙子小军躺在床上看动画片,也许是坐了一天的车太累,不一会就睡着了。现在,就剩下父子俩面对面。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修?”老爷子果然谈到修房子的事。

“该修的时候我自然会修的。”永明说。

“这话你都说多少遍了!你能不能给个明确的说法?”老爷子耐着性子。

“……”

永明感到很为难,他不知道应给父亲什么样的答复。父亲是没有能力了,但他把自己拉扯大也很不容易。那年,他要进城打工,父亲不同意,主要是不放心,讲了很多理由,还是不放他走,最后,他说了一句:“我要是就这么在村里耗着,几年之后,恐怕家里的房子塌了也没钱修。”父亲听了这话,便同意了。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答应下来的事一直都没能兑现,心里老是觉得愧对老人家。

“你跟我说实话,这几年你有没有攒下些钱?”老爷子问。

“城里的钱也不好挣,要吃要住的,花销不少,能攒下几个钱?”

“既然这样,还不如呆在村里呢!”老爷子不以为然了,“村里怎么不好,也不至于住的地方像鸡窝一样,连转个身都难。”

“爹,您总说村里好,可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要跑出来?还不是因为村里穷!我们跑到人家的地盘,难道是为了看人家的脸色?还不是为了多挣点钱?在哪钱都不好挣,但城里毕竟比乡村机会多,运气好的话,收入也相当可观。您总想着要修房子,拿什么修?我在这里窝着,就是为了挣钱修房子呀!”永明耐心地跟父亲解释。

“理是这个理,我也知道,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事实上怎么样呢?你们是怎么想的,我不管。我可告诉你,咱家那房子,也就一两年的事,说塌就塌,你要不修,到时我们连个家都没有。我一把老骨头,无所谓,一个破草棚也能将就,可你们怎么办?小军怎么办?”

“爹,这事我们先缓一缓再说好不好,您放心,我会看着办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爷子只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说了。

夜里,世蕃爹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不知道是因为地方陌生,还是因为心事太重。

世蕃爹在城里只住了一宿,第二天便回到村里。

蓝天白云,绿树红花,斑鸠在林子里和鸣,轻风倒梳公鸡漂亮的羽毛,树下牛儿静静地磨牙,狗儿撵着小猪汪汪叫,这些熟悉的东西又回到他身边,可是,他看起来好像情绪不高。

孙子小军不在,很多家务事他都省略了。早上煮一锅饭,一日三餐都在里面,倒是清闲,可他反倒闷闷不乐。瞅着那间破屋,心中气急。村里有的人家楼房都起了,自家的房子摇摇欲坠,却没能力修,哪天塌了,家就没了,还有什么面目去见祖宗?他恨儿子不成器,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这样没个定性,浮萍一般,水流跟着走,风吹跟着飘,不知道要扎下根。现在年轻,还能快活风流,只怕到老了,想哭都来不及呢。

心里有话,憋久了,忍不住,就想一吐为快。在村里跟人聊起,总说儿子的不是。

“我以前一直都以为他是个好孩子,没想到他现在变成这样。他答应说要修家里的房子,但每一次都是哄我骗我。”

“您怎么知道他不给家里修房子?说不定过几天他回来就给修了呢!”别人问他。

“你们不要为他说好话,我算把他看透了!没什么本事,挣那点钱,不过仨瓜俩枣,塞牙缝都不够,还心比天高,羡慕人家城里人。没能力也就算了,明说了我也不怪他,干吗要拿说辞搪塞我?”

别人听了,就说:“世蕃爹您操这份心干吗?您就等着到城里享福吧。”他鼻子里哼了哼,更加抱怨了,说:“我都一把老骨头了,他们两个扔下我不理不睬,别说享福,不定哪天死翘翘了都没人知道呢!”

家长里短,这类话题,村里人没有不感兴趣的,世蕃爹数说儿子的不是,在村里自然不乏听众。不过,话说三遍淡如水,到后来,听的人就腻烦了,他一说,有人就逗他,说:“老爷子,您就等着到城里享福吧,别到时不认咱们这些乡亲。”他知道人家逗他,渐渐的也就不怎么说了。

一天,闲来没事,他到村边走了走,一走便走到了上村,一幢二层小楼在他眼前一亮。“她家都起小楼了。”他心里嘀咕。他知道那是谁家的房子。这房子里有个老太,当年是个迷人的小寡妇。那年在水利工地上,人们都收工了,他却迟迟未归,村里人放心不下,摸黑在一处土崖下找到他,发现他摔断了一条腿。工地上传颂着他的先进事迹,人们都说他这个当队长的为了检查工地,做收尾工作,顾不上吃饭,因公摔断了一条腿。至于真实情况,只有他一个人清楚,当然还有另一个人心知肚明。事后,也有一些传闻,纯属捕风捉影,自生自灭。望着这幢小楼,他有些伤感,感到后悔。瘸了一条腿,他基本上就等于废了,家道渐渐地变得艰难起来。他觉得对不起孩子,对不起死去的妻子。要是腿不瘸,不用说修房子,他就是盖栋小楼也没问题。这房子自己早就应该修好的啊,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瘸了那条腿?这事是自找的,不能怪别人。他突然意识到,不能把责任推给孩子。每代人有每代人的过法,孩子的事,随他去吧,还真不该责怪他。

“该怎样便怎样吧,很多事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他心里已经豁然。

林子那边的晨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尽,路边草叶上的露水也干了,两只蝴蝶在一簇山牡丹上翩翩起舞。

世蕃爹从失望到看淡,心里归于平静,很是用了一些时间。只是,用不了多久,他心里的平静又被打破了。

暑期很快就要过去了,永明把儿子小军送回家。一回到家,就动手收拾正屋里的东西,床铺被褥、坛坛罐罐,一件一件的搬到后枕屋。老爷子感到奇怪,便问:

“你究竟想干什么?”

“盖房子呀!”永明说。

“盖房子?”老爷子以为听错了,不敢相信。

“是盖房子。”永明说,“您不是一直都想要盖房子吗?”

“可是,你不是说没钱吗?”

永明说:“爹,实话跟您说吧,这几年,我们也攒了几个钱,但我们有个想法,要在咱镇上盖个房子,所以家里的房子就一直拖着不修。”

“能在镇上盖房当然好,我不反对,怎么没听你说过?”

“不现实。那点钱,现在连买块地皮都不够呢。我思来想去,还是先盖家里的房子吧,不然的话,两头落空,到时连个养老的地方都没有,那就惨了。”

“是啊是啊!”他听了,心里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择了个吉日良辰,家里的房子便破土动工了。永明说,这次干脆一点,要盖就盖两层的小楼,一劳永逸,住着宽敞。他很为儿子感到自豪。

这段时间,世蕃爹十分高兴,也十分勤快,乐呵呵地一会烧水,一会泡茶,帮忙递件工具,到镇上买一时短缺的小件材料,瘸着条腿,一摇一摆的,波峰浪谷中的小船,来来回回的颠簸,也不知疲倦。村里人见了,便逗他:

“您老人家知道个啥,儿子都准备盖楼了,尚蒙在鼓里,还满世界抱怨,想逗我们开心是不是?”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连忙摆摆手,说:“人老了,话多、嗦,糊涂的话,不能当真的、不能当真的。”

人家便嘿嘿笑,然后说好话,说他命好,老了,能享福。他也嘿嘿一笑,说,还行,还行。

世蕃爹嘴上谦虚,其实他心里已经开始憧憬了。二层小楼盖起来,再砌上院墙,齐整的院落,在村里也算是个门面,别人会高看一眼。房子盖好后,永明两口子说不定就不走了。现在村里种地不交费也不交税,种出来全是自己的,还给补贴,没有哪个朝代这么舒服过。种地嘛,什么都要种一些,遇上市道好的,就能挣些钱;市道不好的,也能吃饱肚子,有什么可担忧的?一家三代,其乐融融,自己也能享些清福了。这样的憧憬,让他像个充气球,心里整天都鼓鼓胀胀的。

不过两三个月,新房就盖好了。孙子小军吵着要到新楼里睡,爷爷拦着,说不可以的,要等喝了进屋酒之后才能住进去。小军问,为什么呀?爷爷告诉他,只有这样,新房住进去后才能兴旺美满。永明说,没关系的,小孩爱穿新衣,他就是图个新鲜,随他去吧。

临近年关,儿媳也回来了,她今年可是提早了好几天回来的。两口子忙里忙外,把该完善的一些地方完善了,又给家里添置一些家具电器,连冰箱这样稀罕的东西也买了回来。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世蕃爹看在眼里,心里直乐。

建屋娶妻生孩子,农村人一辈子的三件大事。好不容易建起新屋,喜庆一下是少不了的。择了个吉日,永明向父老乡亲、亲朋好友发出了邀请。这一天,客人们陆续到达,家里热闹非凡。一阵长时间的鞭炮声响过,人们就开始吃喝起来。世蕃爹笑呵呵的,把客人们送给他的祝福,什么老来福气啦、儿孙孝顺啦、家道兴旺啦,悉数笑纳。永明也是很高兴,他一桌一桌挨着给客人敬酒。

“永明,你有能耐,我敬你!”一客人手里擎着酒杯,咋呼着。

永明仰起脖子,一口干了,然后说:“你敬我,你得喝两杯!”

那人不同意,问:“为什么?”

“你讲错话了!”永明向那人竖起大拇指,又说,“你都在镇上盖房子了,你比我有本事!你讲了错话,得喝两杯!”说着硬是给那人把杯子满上,众人起哄,那人只得又喝了一杯。

永明意犹未尽,又往自己杯子里倒酒。他显然已经头重脚轻,晃晃悠悠的,但他还是一手扶着桌子,一手举杯,说:“要我说,那些在省城里买了房子的人才是真有本事。来,我敬在座各位在省城买了房子的朋友。”说罢又干了。众人面面相觑,没听说过在座的有谁在省城买了房呀!大家知道,永明喝多了。

春节的几天,家里一派祥和。这么舒心地过年,世蕃爹已经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变得很勤快,每天早上,都将院子外荔枝树下那块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搬来一些旧椅子、旧板凳,希望村里人多些来这里坐一坐、聊一聊。

“世蕃爹,过完年,永明那两口子还去不去打工?”有人问他。

“他们的事,我哪里清楚?”他说。

“看样子,像是不再走了。”别人又说。

“不走也好,在哪过不是过?”别人的话,让他心里踏实。他本来就希望这样。

他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做点什么了。

一大早,世蕃爹就到柴房里,拉出那张铁犁,扯破了几张蜘蛛网,其中的一只蜘蛛匆匆逃逸。铁犁久已不用,犁铧已经松动,他往里紧了紧,又擦了擦上面的锈迹,还换了新的套索,然后归拢,原地放回去。做完这些,他直起腰身,擦了把手,吸口烟,若有所思。

吃过午饭,一转身,他一个人独自往地里走去。自家的承包地,除了一些种上橡胶槟榔,其它的全撂荒着。少了人气,小径上杂草葳蕤,有的地方连脚都插不进,世蕃爹这里砍一下、那里砍一下,想整出个路的模样。一圈走下来,他已微喘吁吁,手脚乏力。他想,自己真的不中用了。

众村神踏村过后,年味便一日淡似一日,村里人开始下地干活了,进城务工的也陆陆续续返城。永明还没有什么动静,依然每天喝茶、喝酒、会朋友。有些话世蕃爹憋了两天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那块水田还没有翻耕,这一造水稻怕是来不及了。后山那块地只能种地瓜,过一段再弄也不迟,但井坡上那块地最好种花生,这两天就要把它犁好耙好,赶紧下种,再迟恐怕就耽误了。那块菜地,这个季节一般是种些冬瓜、葫芦瓜,还有苦瓜……”说这些,他想,主要是提个醒,毕竟儿子已经有好多年不跟庄稼打交道了。

永明静静地听父亲说,不插话,也没有商量和讨教。完了,他只说了一句:“爹,您一个人,年龄也大了,吃饱穿暖就行,操那么多心干什么?”世蕃爹明白了,儿子并没有打算留在村里,还是要走,便不再说什么。

不但儿子儿媳要走,这次他们把孙子小军也带走了。永明对他爹说:“我是没有指望了,多吃点苦不算什么,啥时候做不动了,就回村里。小军还小,人也聪明,还有希望。城里的条件比咱乡下好得多,他到那里上学,就是指望着将来能读个大学,做个城里人。”

这事世蕃爹绝对意想不到,他的心像是被人掏了一把,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

早春的太阳升起来,暖暖地照着这个显得空寂的小村子。露水被晒干之后,轻风吹过,荔枝树下飘飘洒洒落满了一层花屑,浓郁的花香便四处弥漫开来,引来无数蜜蜂,蜂鸣嗡嗡不绝于耳。旁边的那幢二层小楼,看上去十分迷人。这个时候,左邻右舍常会看到,院门咿呀一开,从里面摇摇摆摆地走出一位老人,一边用一把长条扫帚清扫地面,一边自言自语:“我一个老人,要这么好的房子干什么?还不如把钱留给孙子上学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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