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足山归来

时间:2022-04-16 06:39:10

即使身在俗世,也不必24小时绷紧弦,生活虽然压力太多,还是要留一点时间,从物价、就业或房贷的愤慨里抽身,留心观山水。尽管不一定做到虚云和尚说的“稳坐金殿里,笑看云卷舒”,终究可以怀一颗恬淡平和的心,选择一座山来细细品读。

鸡足山恰恰可以满足内心的这种需求。

樱花次第开落,寻着父亲当年给我讲的鸡足山故事,开始远行。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常爱给我讲鸡足山,令他迷恋的景色与让他不解的佛性。讲他与村子里的一位同龄人,从老家诗礼出发,过墨慧江,沿着茶马古道到巍山,再去宾川的艰难旅程。父亲去鸡足山,也就一次,那时他还年轻,爷爷死活不让他去,最后是奶奶病重,爷爷就说,也许,顺便给你母亲添炷香、许个愿。父亲那时去鸡足山的目的很单纯,就是这鸡足山无论怎么说名声都很大,那里有108座寺,有1000多岁的古树,那里惠风和畅,鸟语花香。父亲去鸡足山前的一个月,在村子外的小河上架了一座木桥,虽然后来被洪水冲掉,但每每提到父亲,村子里的人都会说:“你父亲心善着呢,自己伐木架了一座桥。”

做完这一切,父亲启程,爷爷放心不下,一直把父亲送到离家47公里的黑慧江边,亲自买了船票,目送父亲被老艄工渡到对门巍山岸。

那时候没有汽车,从巍山爱国乡到宾川的路途可谓艰难险阻,父亲硬是用自己的双脚走到鸡足山,其间挨过无数次饿,跌过无数回跤,重的一回差点永远站不起来了。父亲这一生没去过更远的地方,因此他给我们的教育里,男子汉要心向远方,他的远方就是鸡足山圣地。

像父亲一样不顾一切朝圣鸡足山的信众很多,有的去诵经治病,鸡足山有得遇佛缘,诵经痊愈的不少事例;有的去观想治病,面对佛光,尽想自己美好的未来,病就能祛除;有的去放生增福延寿,鸡足山腹地的原始森林里,仍然生活着无数放生的精灵;有的去诚心称念佛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更多的信众,是些有所求而无所执,知道欲而不执欲的平和之人。

第一次去鸡足山,是2010年冬天,鸡足山的传说,就像阿拉伯飞毯,时时裹挟着我的想象。金顶头上涌出的溪水,滋养着四时不灭的袅袅青烟;沐着绿风的鸟语,不时掺和到经声中;身怀绝技的高僧,正与云朵一块攀上绝壁??。

于是我脱下工装,取出几本与佛有关的典籍,把目光投向滇西天家最美的云朵下面,我寻找着,把鸡足山的形与影安放到事先备下的构思里。

从宾川县城到鸡足山的路正大修中,大修中的路已不再是路。我开着车,麻烦不小,堵车是最难受的时光,连想象也变得浑浊不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段,承受着漫天的尘灰不算,还得面对饥饿。汽车就像在古战场上,披一身尘土,穿插在七上八下的土坎子路上,不小心,一块石头便会卡在车底盘下,进退两难;稍不留意,便会冲进积水的坑里,再出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最难的是随时出现的岔道,让人找不着北,没有任何标识指导,问人吧,能遇上的也都是修路的外地民工,只知道鸡足山的大致方位,具体到要走哪一条,就只能模棱两可地摇头了。导航雷达也奈何不得,新修的路没有进入系统。

突然抬头,眼前是一些青砖红瓦的建筑群落,坐落在一座大山脚下,一条绿得象青菜蛇的小河绕着建筑物缓缓离去,孤芳自赏的鹭鸶在收割后的田野里起舞。再走近,鸡足山镇的牌子立在路中央的亭子上面,因鸡足山得名的这座小镇,看上去颇有种仙风道骨的味道。

月牙形的街心花园四周,摆满了各种香钱纸火,三步一摊的格局,与我故乡卖菜的地摊差不多一样拥挤。高香经过包装,价位上了更高的档次,香烛贴满“有求必应”的标签,佛性用品居然也穿插着现代意识流的广告。停下来的车辆,都没有讨价还价就把大抱的香塞进后背箱,想来这里的生意应该是很好做的啊,老远赶来朝觐佛教圣地,总不能两手空空。精明的生意人看中了这一点,自然形成的街市里,清一色都是与朝圣有关的各类用品。

在众多纷纷向我推销的摊主中,我选择了一位小女孩。她看上去才十岁上下,脸上却没有十岁上下女孩的天真,只有一脸商人的机灵,见我有意转到她的摊位,她把最好的香烛推荐给我,说这香香着呢,点一炷可燃3天,燃尽的香灰可以香3年,很多人都喜欢这种印度神香,价钱当然不菲,是一般香的两倍。买就买吧,但我忍不住想问问她,小小年纪,怎么就不读书了吗?女孩说今天是星期天,这货摊本来是她母亲来摆的,母亲病了,她只好来顶一下。我问:“多少钱一把?”女孩说:“你爱哪把说哪把。”我们要最贵的一把,女孩收了钱,沉思了一下,大概在计算利润空间吧,转而将一包蜡烛送我,说是赠品。哈,买香还有赠品,我说上香是要花钱自己买,否则就不灵验了,女孩机灵,说那你象征性地再加一元嘛。

车子顺着盘山路行驶,有种螺旋式上升的感觉,刹那间就在原始森林里遁隐,真有点恍若隔世的味道。到半山腰,老婆发现手包丢在卖香女孩的摊位了。那里面装着此行的一切经费。我急忙掉转车头,加速,一路狂奔着踅回到鸡足山镇。一看女孩还在,车还没停稳,老婆就急着打开车门下了车,直奔女孩跑过去。女孩手里拿着包,对我们说:“我大声叫你们的,可是你们听不见,你们看看,里面东西完整地在着没有?”老婆打开包,一样也没少,激动得差点就掉泪了,她坚持要给女孩酬谢,可是女孩不肯接受。没有办法,我们决定,就把女孩还没卖完的香全部买了,其实也就几百元钱,可是也算是对女孩的一种答谢吧。

第一次到鸡足山,带着很功利的心情,许下了心头的信诺,基本是读不懂鸡足山的神秘的,甚或觉得不过如此。

一路上风尘仆仆地赶路,到了山顶心急火燎地焚香烧纸,然后是到此一游般地合影,花钱选购开过光的纪念品。让人难忘的不是烧香拜佛时不绝于耳的经声,而是骑马上山途中置身原始森林的神秘。山的空灵,水的神韵,都在途中一睹为快。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平日里恐怕只能在书中看到。骑行密林小道,时不时会与猴儿相遇,向猴哥打声招呼,猴哥一招一式的搞怪扮相让人感到亲切;苍鹰在山巅,时而像静止的符号,时而俯冲而下,而无名的鸟总是嘲笑我,也许是我骑行的姿态不够逍遥。

佛教作为一种,具备了一种非理性的可以体验的主观感觉性,它使信徒对佛产生一种内在的敬畏和崇尚之情。但体验佛性,步履还必须放慢下来,只有慢下来,才能体会到佛性其实已入驻一草一石之间。就像鸡足山,根本也不是佛性的名字,如果简单地到此一游,根本就无法体会“三峰笔立起,入一柱云寒”的玄秘。当然,放慢脚步,也要让思想沉浸到那些有文字记载的史册,重温“鸡足佛光”、“华首晴雷”、“金顶法雨”、“蛇不伤人”等现象,方觉不枉此行。

从金顶寺往下走,岔路很多,虽然条条道路通罗马,但如果走绕了,包你一个月在鸡足山上转而找不着北。一位正在某寺化缘的尼姑大声地叫喊,手里拿着一摞印得呆旧的宣传品,见我朝她走去,满脸堆笑地对我说:“师傅你有吉祥在脸,近日好事很多,捐点钱吧,我们寺里正建大殿,捐得越多,包你越有福气。”我没有捐的意思,只是想问一下到迦叶寺的路,她于是懂了我走到她面前的意思,马上把脸一沉,说“路在脚下,你去找吧”。

你看,就这德行,还配充当善信吗?如果我花钱,别说指路,就是给我带路,我看她也能干。我没有责怪她,自己走路,只要有路,尽头就一定有寺,多烧几炷香,看几处风景,不是更能读懂鸡足山吗。只是觉得这女尼白穿了佛衣,脱下青衫,说不准是名骗子。

以佛的名义弄钱,其实是在亵渎神灵。

不管这些,心且随一阵鸟语静下来。“洗手烧香,洗手烧香,洗手烧香??”烧香雀那无始无终的鸣叫,似乎在提醒我,是该烧香的时候了。我为看金顶日出,忘了烧香就准备下山,连一只鸟都看不下去了,我转身进入寺里,上了功德,领了新香,心怀虔诚地跪下。

“阿弥陀佛,弥陀佛,弥陀佛??”念佛鸟反复颂啼的声音在危崖深涧中起伏回荡,连鸟叫都充满了佛性呢。也许查看鸟纲,根本就没有这类命名,几百年间,烧香雀与念佛鸟不离不弃与鸡足山共存。这一刻,念佛鸟分明是在为我忏悔,俗世的我注定做错了许多,主观的与客观的原因,促使我走了弯路,轻则不积口德,乱说妄语;重则饮酒作乐,假公济私。

在鸡足山佛教发展的历史上,涌现出了一大批熟悉经典、精通佛理、德行高尚、气度不凡的高僧:开山建寺之祖见月、即心是佛的普通、弘扬禅宗的玄鉴、祖灯再燃的彻庸、诗书画三绝的担当、帝王僧人的建文、修志儒僧大错。他们不仅名播滇黔,而且在佛教界影响深远,为佛教的发展和传播做出过重要贡献,同时也光大了鸡足山的地位。但鸡足山更多信持是贫僧,他们在冬日的暖阳里手捧经卷,偷点懒,甚至耍点小聪明;或放下经卷,干脆去担粪浇菜;或闭目养神,说不定这时贫僧的心,竟会与故乡相通。妄加猜测,不过是我等俗人的一孔之见,因为生活中的僧人,也要吃饭,也要睡觉,甚至还要上网聊天,经营一些与法有关的器物。在迦叶寺,我遇上一位来自四川的僧人,他正挑着大粪,说是刚种下的小白菜缺肥,还说小白菜真是好东西。想象中那种功夫了得的高僧似乎已大隐隐于市了吧,偌大一座鸡足山,根本就不见练功习武之人,一切都在慢节奏里,包括那诵经的,那打钟的。

高僧其实不像电影电视里那样神秘,武功高强,魔法无边,不识人间烟火,若问哪位是高僧,没有答案。你看到的是遍扫落叶,与风较劲的僧人。练功两字,有些悬,吊在心头,是月黑风高时一抹翻墙而去的黑影,这也是一种误读,说不准在扫地的僧侣中,就有精通佛理的高僧。

纷至沓来传说,是佛山的袈裟。

摩竭陀国(古印度)佛祖释迦牟尼的大弟子饮光伽叶僧,抱金褴袈裟,携舍利佛牙,追寻着一朵祥云,最后那祥云在鸡足山巅落下,只有每天清晨某个时刻才能见到祥云的霞色。这样的理由,足以让饮光伽叶僧住下来,开华首门为华化道场。从古印度到中国滇西鸡足山,这段万里之遥的路,与当年大唐高僧西天取经的历程相仿。山水、佛塔、聚散,在这些具象与心灵感悟之间,有一种倔强而坚定的存在,让一些声音穿越时空,呼应鸡足山水。

唐代佛教鼎盛,洱海区域的南诏、大理国时期,更是佛教大兴,凡是名山胜地,都有僧庙,曾有“无山不庙,无庙不僧”之说。元明时期,鸡足山已进入“金殿空中香雾迷,十里松风吹不断”的盛旺景象,全山有以寂光寺为主的8寺71丛林的规模。清代,鸡足山发展成以祝圣寺为核心的36寺72庵,与九华山、峨嵋山、五台山、普陀山并称为我国五大佛教圣地,常住僧人5000以上,每年春节前后,鸡足山上旅游者和香客川流不息,有时每天达万人以上。

“在聚散之间,有一劫宿缘,有无常善变;在你我之间,有一缕思念,是魂绕梦牵”。有信众,此生上路,哪怕天绝地穿,只愿途中,与佛相见。

有些是匆匆过客,有些在此住下来,灵魂有根,就扎进每一寸灵土,化作松涛阵阵,鸟语虫鸣……。

徐霞客在鸡足山住过,这可不是传说。公元1636年,徐霞客从家乡江苏江阴出发,前往鸡足山,那时他已51岁。南京迎福寺里有个名叫静闻的和尚,有志要朝鸡足山,徐霞客取道南京,并与静闻结伴同行。那时交通阻塞,强盗颇多,俩人在过湘江时遇到了强盗,静闻受伤,到了南宁崇善寺生命已经垂危了。死前他对徐霞客说:“我出家20年,立志要去朝拜鸡足山,今已不行了,我死后望你能将我的骨头带到鸡足山去。”徐霞客失去了这位旅伴,悲痛异常,曾作《哭静闻禅侣》六首,内有“西望有山生死共,东瞻无侣去来难”。徐霞客从广西经贵州,进入云南,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在1638年的腊月23日,到达宾川。

徐霞客到鸡山后,最先居住在大觉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座寺庙如今已经不存在了,但是这里绮丽的风光、迷人的景色、红色的腊梅、淡红色的山茶花,似乎都在为这位有名的旅行家340年前曾经居住过这里而感到十分荣幸,争相尽情开放。悉檀寺是徐霞客上山后的住所,如今寺已不在了,只有一些题诗可作佐证。

当然徐霞客游记中,也不忘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悉檀寺为鸡足山最东丛林,后倚九重岩,前临黑龙潭,而前则回龙两层环之。”古人惜墨如金,大旅行家也不例外,不过,从这简明扼要的记述足以看出悉檀寺的地理与方位。

身在山中,信步自然,徐霞客接着游历了寂光、石钟、水月、积行、无息、大乘等寺庙。他在游记里做了这样的描述:“而东一里人野愚静室,所谓大静室也,有堂三楹横其前,下临绝壁,其堂窗棂疏朗,如浮坐云,可称幽爽。”从这段描写里可以看出山岩隽秀,寺宇相连。在他登上鸡足山顶峰时,就用“东日、西海、北雪、南云”来概括鸡足山奇景。他看到东方绚丽的旭日,西望苍山洱海的风光,北眺丽江皑皑耀眼的玉龙雪山,南瞰群山丛间的乱云飞渡。

再次朝拜鸡足山,才真正感到鸡足山的美是日出。

这次不用骑马,也不用徒步攀登,佛山架设了先进的缆车,只需五分钟,便可以从山脚直接落到金顶。但此次负笈朝山,我看到青山在欢迎我,绿树在欢迎我,怀一颗禅观之心,生活就与法界相契,世心与圣心相融,个我与般若自至,虽还不敢说俗尽圣增,但的确感受到鸡足圣山的神秘与美。

睡眠很浅,有松风划过,总有夜鸟在唱。梦很多,却总也记不住,反而是迦叶寺的铃铛,在诉说着什么。

这时宾馆的走道里有足音次第响起,一些人从地板上疲倦地起来。他们从四川的阿坝州赶来,到鸡足山脚已经深夜,为了赶时间看到鸡足山日出,便不顾疲累,星夜攀到金顶,略略在宾馆的走道上小歇,听知更鸟三声清脆的鸣叫,已见东边群山之上第一抹霞光。

到鸡足山,要烧第一炷高香,要看第一缕霞色,要听第一声鸟叫,要品第一滴露水。佛家虔诚的弟子、俗世众人,都纷纷往金顶寺涌去,也许守卫着金顶寺的僧人觉得时间尚早,大家都只能等在上了铁锁的门外,风裹挟着冬天的重重寒,像是为众人搜身,一定要把冷泼到你体肤里面。

又一缕霞色冒上来,迅速往周边洇湿,于是在群山之巅,形成带状的霞光,先是红里透青,青中带白,接着开始发赤。慢条斯里的僧人这才将门锁打开,众人涌入,抢占着有利的观看位置,更多的则跑去点香、叩拜。

这是大美的盛宴,丰富的色彩呈现在群山的头顶,像戴了一顶金色的皇冠。无与伦比的金色与霞光有序地铺排成多姿的风景,有时是赛过疾风的奔马,有时是匍匐在草甸上的牛羊,有时是恍然大悟的众僧,有时是流淌着的河流。人们屏住呼吸,尽情地赏读着灵魂的佛光,只有站在鸡足山巅,才能领略到这奇丽的景象。风没有停下脚步,也许正是这风催促着那灵动的佛光,让佛性融入大自然的美中。抬头,尚见星星一粒接一粒悄然遁隐,而月亮似乎还有话要说,停在了与佛光相反的天边,见证着这一切。

让我也去燃一把心香吧。为静闻和尚的执著,为徐霞客的仗义,为父亲的那一怀贫民的虔诚,更为抱金褴袈裟携舍利佛牙而不远万里到此的饮光伽叶僧。

做完这一切,我还舍不得离开,在金顶的佛光映照下,我看到万丈悬崖。纵然有牢固的凭栏可依,但我还是觉得心悬着,一眼看下去,是如蚁的众人,往山顶攀登着。也许正是这样的视觉,才能反省自身,人不过是上帝眼里如蚁的生命,卑微而弱小,但没有站到一定的高度,永远也不清楚自身的渺小。这时,一位帮助烧香的僧人走过来,对我说,你看到了什么。我把适才看到与想到的告诉他,他摇了摇头,微笑起来。我总也找不到他摇头的含意,也找不到他微笑的原委,但我清楚,他摇头并非否定我的答案,含笑也不一定为我的理解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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