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土地长野草”

时间:2022-04-09 12:25:16

“不让土地长野草”

当我这篇文章准备以“追忆画家陈辅”为副题时,我自己都有些诧异:我和陈辅先生并不认识,而且在年龄上也比他小一辈,怎么能说是“追忆”呢?

但是,在看了陈辅先生自上个世纪50年代以来创作的大量的连环画、版画、宣传画、水彩画后,在浏览了一期期早已发旧发黄、刊登有陈辅先生一幅幅木刻作品、在50年代、60年代颇有影响的由青岛市文联主办的《海鸥》杂志后,我依然决定用这个副题。

的确,翻开陈辅先生一生所创作的散发着那个时代浓郁气息的作品,就是在翻开我们自己的历史,就是在“追忆”。我想,这不仅是在阅读上一代人留下的痕迹,这也是在重温我们自己的过去。因此,陈辅先生的作品让我感到亲切,它甚至唤起了我的童年记忆,比如他那幅《不让土地长野草》中所描绘的时代的主人翁用拖拉机犁开沉睡大地的豪迈情景,就让我想起了我们自己小时候的“拖拉机崇拜”!那时我所在的公社只有一部大型拖拉机,它开到哪儿,一群小孩子就欢呼着追到哪儿。因为司机的名字叫“杨子”(他受崇拜的程度完全不亚于现在的宇航员),小朋友们甚至还专门编了一个儿歌:“拖拉机,蹦蹦蹦,没有杨子开不动!”

陈辅先生的作品以及他一生的艺术追求,显然要放在这样一种语境下来读解,不然,那就是对历史的不尊重。近些年来,像陈辅先生这样的“为革命画画”的一代人以及50年代、60年代直至期间的艺术都重新引起了人们的莫大兴趣。它们从整体上看虽然都是那个时代意识形态的产物,但仍值得今天的人们研究。它们所折射出的那个时代文化符码、话语机制的形成,让我们不能不反思。它们所留下的庞杂遗产,也有可能成为今日艺术的资源――正如今天许多艺术家所尝试去做的那样!

陈辅先生还曾创作有套色木刻《早春》(见《海鸥》杂志封面):画面一角,是肩抗农具、牵着耕牛走向荒地的农民,而画面的中心是轰然驶来的红色拖拉机,富有气势和威力,驾驶员还从窗口伸出手来,豪迈地挥向人们。拖拉机就这样再次成为时代的“主角”!

为什么陈辅先生一再画这样的主题呢?我想这不仅和那个时代“建设新中国”的氛围有关,也和他内心潜在的那些强烈的愿望有关――“不让土地长野草”,也就是为了不让他的心灵和人生荒芜!他要竭尽全力“用艺术语言开绿地”,他要在“为革命画画”的同时曲折地实现他自幼以来的志向和抱负!

我想,了解了陈辅先生的生平后我们都会意识到这一点。他不仅出身贫寒,而且身体有残疾,因此画画――奋力地画画,便成为了他向命运拼搏、实现自我的方式!且不说他画出的是什么,就他从事艺术的动机和内驱力而言,我想他和凡高、贝多芬这样的艺术家并无二致!

这就是为什么陈辅的一些作品至今仍透出一种感人力量的原因所在。在今天看来,纵然他所珍爱的艺术不免为他所处的时代所扭曲、甚至所戏弄,但他的人格和从事艺术的精神依然让我们敬重。他所走过的路,折射出一代人的苦难和希望,是一条充满艰辛而又令人感叹的路。

陈辅出生在上海一个工人家庭,从他记事起就住在一间不见一缕光线的阁楼里。全家七口,全靠父亲一人做工养活。小时候,他每天从早到晚总觉得饿。他小时最大的乐趣就是满地满墙画画,到七八岁就会画武侠人物,我想这不仅是看小人书的影响了。我们谁会想到一个贫寒人家的孩子在画那些武侠人物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很可能,那是他心灵的惟一寄托。

1939年日本入侵上海后,陈辅一家的生活更困难了,父亲经常失业,后来托朋友在青岛找到工作,就举家搬到青岛。那年他的腿致残,以后才知道是因为小时候生活条件太差患骨结核所致。那时他八岁,学校拒不接收有残疾的儿童。到九岁时,幸亏一位同乡会的校长发了善心,收了他这名大龄残疾学生!他的学习成绩优良,尤其是在图画和手工方面。不过,小学毕业后报考中学时,因为残疾,他再次遭遇了学校拒不录取的命运。他为此经常在暗地里偷哭。

好在父母看出了他的志向,失学后,父母给他找到一位从上海来青岛基督教青年会里摆摊画炭像的老先生学画。老先生虽然很刻薄,但陈辅并不在乎,他学得特别快,不仅画炭像,还学了水彩画和素描,掌握了很扎实的基本功。除了每天画像画到晚上外,他还要帮师傅家做各种家务活。学徒的生活十分艰辛、委曲,但他怀着对未来的一线希望,默默地苦学苦干,就这样一直到1949年。

50年代初期,他在艰苦环境下坚持学画画,被青岛美专美术夜校录取,从此他的美术学习走向正规。他的素描和连环画在学校都受到称赞。1953年,他分配到青岛市文联美术创作组工作,这是命运对他的厚报。因为他学东西快,创作认真,质量也高,不论什么题材、用什么绘画形式表现――油画、水彩、版画、宣传画、漫画、组画、装饰画、年画,等等,他都能很快拿出手,所以他出版、发表和参展的作品也多。他以自己的勤奋和实力,在省市里都有了一定影响。人们甚至称他为“陈快手”。50年代,那是他艺术生涯的“黄金时代”。

不过,在他的“黄金时代”背后,是他付出的超人的心血和他对艺术的一刻也不曾松懈的追求。他甚至习惯于在床头放一支笔,一个速写本,在熄灯后就回忆、琢磨,只要灵感一来起身就画草图。他不仅全身心投身于艺术,他还总是在寻求突破。虽然在那个时代的艺术无非都是“遵命文学”,但他不想使自己的作品成为简单的宣传品,他要像文学作品追求“言外之意”一样,尽力追求“画外之意”,追求“意境”。这些在他的许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感到。

他在那个时代的代表作是十四幅套色版画《艺徒血泪仇》。为创作这组版画,他也曾到纺织厂深入生活。但这组套色版画之所以富有艺术力度和感染力,更因为他在创作中融入了他自己早年生活的“血泪”。的确,这不是简单的外在的图解,他自己的悲苦的心灵就在这组套色版画中发出呐喊!因此它在当时会广受好评,它曾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在《画报》、《中国青年报》、《大众日报》、《美术》等报刊上发表,在全国美展展出时受到好评,并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不过,在那个年代,像陈辅这样的美术工作者的创造才能并不能得到自由施展。那时所通行的三结合创作办法就是:领导出主题,群众出生活,专家出技术。陈辅的艺术生涯因此被决定。为了完成上面布置的“创作任务”,他经常拖着一条病腿,跑工厂、农村、渔村和部队,甚至和农民一起收粮、打井、修水库。他因此不知多少次吐血病倒,未等痊愈又开始工作。即使在疗养院里,他还为医务人员和病人举办美术班。好在他当时培养的学员后来有许多都已经是单位上的美术宣传人才,有的还考上了美术学校。

但是,即使他如此忘我地工作,并取得如此多的成果,他还是备受压抑。在那个时代的政治氛围下,曾经有人写揭发材料,说他一幅画上有政治问题,要把他置于死地。他们还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他的名字从画面上划掉。在那艰难的日子里,他的头发突然白起来。

开始后,像陈辅这样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自然是运动的对象,是被改造的对象。不仅他的创作受到一次次审查,他所画的上千幅作品,大都被所处单位的工农兵文艺战士抢走了或毁坏了。一生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让他最痛心的莫过于此。

后期,上面组织创作《桃源河》,他又被抽调当着主力使用,外出到北京、合肥等地去画。因为日夜突击,他积劳成疾,终于在春节前病倒在合肥,回青岛后就大吐血,住进医院的临危病房。

好在陈辅先生从死亡线上挣扎了过来,并迎来了结束后的改革开放时代。他感到“一切都是从头来”,他要真正按照自己的内心从事艺术。因为年纪大了,眼力不行了,也没有那么大力气了,他难以继续从事他所擅长的版画、年画和连环画的创作,他就开始画国画。他晚年在这方面的艺术努力,不仅得到了社会上的承认,更重要的是,让他苦难的一生得到安慰,让他深切感到了他一生追求的价值和意义。

这就是陈辅先生的一生。他的命运,折射出上个世纪50年代到期间很多知识分子和艺术工作者的命运和漫长、艰辛的心路历程。他留给我们的,不仅有无尽的苦涩,还有顽强的拼搏,不仅有迷惘和悲慨,还有永不放弃的生命追寻。

这一切,使我不禁想起了中国现代著名诗人、翻译家穆旦晚年在劳改农场里写下的诗:“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冥想》)

在艰难的历史条件下,陈辅先生也就这样最大程度地完成了他自己。他耕耘并留下的田地没有荒芜,也不会荒芜。

上一篇:范华的意义不限于他的时代 下一篇:青啤北曲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