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涨满欲望的湿地

感谢老天,这片湿地还存在于世。

很远就能感受到微山湖湿地的存在。阳光照耀下的湿地边缘,稀罕的牛羊站在茂盛的苇草旁边,宛若刚才被牵入洞房的嫁娘,其实在人们面前害羞的牛羊,打小就过继给大自然了,它们熟悉这片独占胃囊的苇草,如同熟悉圈栏内那特有的气息。

湿地边缘的草丛上,到处聚集着五颜六色的水泡泡,它们在阳光的照抚中,缓慢而自由地飘向鸟们可以到达的地方,在飞翔的候鸟周围舞之蹈之。如果你独自坐在一棵老柳树下,像古代尼罗河畔的那个王子,微闭双眸,调动感性自然的一切因素,或许你就可以倾听到湖泊的膊动与呼吸,听到天籁的空寂与唱吟。你尝试呼吸湿地清畅的空气,可以感觉得到湿润的气息钻入鼻子,那些无处不在的神奇的水蒸汽,甚至都挂在扑起的翅膀上面。因为你的擅自闯入,苇草丛中江湖伴侣惊慌失措的扑楞声音,好像正在代替挺拔的苇子刺破蓝天。还有一群扭动着屁股走来的鹅鸭,它们像在土堤上屏住呼吸素面朝天的顽童,憨态可爱地呼吸飞舞轻扬的富氧气泡。

温暖的湿地,可爱的泡泡。

这片令人向往的湿地,坐落在鲁西南平原和苏沛交界之处。这一掬苍茫之水,在众多水陆生物的野性苟合下,在俊朗山水和古朴村镇的任意浸淫下,在渔家俚歌和百物竞逐之音的亲情召唤下,至今还鲜活地在我们视野里,好似一个在世人面前略显羞涩的处子,在传世大美的乡村意境下,涨满了恣意生长的青草和活泛起季节的鱼与水鸟的欲望。这幅镶嵌在祖国华东版图上的意境高远之作,多像唐宋文人笔下用高天厚土铺排的乡土诗,写在青苍故水上的美奂美伦的诗画,没有任何匠痕斧迹的人间天籁。

微山湖湿地至古乃“尾闾泄之”的地方。一个在地方史志上记载清楚的盐碱涝洼所在,甚或人类长久难以改变的不毛之地,有什么让人心仪已久的。你看这片被水草覆盖的甘肥秀美的土地,有多少风流诗意的韵味飘浮其中,有多少深藏的历史哏头凝固其中,有多少人文景观和人物影像浮现其中,这些若隐若现的影像,被如椽的历史之笔精雕细刻在浩瀚水波的皱纹上。所以,当我们闲聊人世浮华坐看云水升落的时候,可以将思想的头颅低下,俯视暗合于湿漉的土壤中的苍老与青春韵律,看看到底是怎样一种走向。弥漫于旷野的原生态湿地之水,这形如冰糖葫芦的可爱泡泡,它们游离于厚重且坦荡的陌土之上,犹如现实主义和神秘主义交织的岩画,貌似苍老却暗合时尚。

据当地水文资料考证,由洙泗之水发端而来的溪流与河水,皆汇集于此。况且往昔的黄河水域,由于改道无常和大水泛滥形成的自然灾害,把这块容易引起人们无限遐思的土地、充斥着灿烂阳光的天空、散发着苇草薰香的清水、傍依着山水的百味植物、漫天飞舞野禽水鸟的一块荒蛮之地,变成方圆数百余里的沼泽水乡。本来不成体统的地方,一个淤积、荒疏和野性十足的不毛之地,竟然会在灰白芦花和田田青莲的摇曳下,聚集起这么多的祥瑞之气,在长逾五千多年的中国历史上,美丽的大自然用写意笔法,涂画上几页粘满土壤颗粒放射着奇异灵光的编年史,有多少人在这片“历史之墙”上涂过鸦呀,那些掉落在墙角的“文化质素”,也足以撑得起半个泱泱大国。那刺向天空的苇丛,多像文人的春秋之笔呵,它们读得出人类的思想演变和发展轨迹,听得到金戈铁马的“”蹄声和“隆隆”战鼓声,看得到人类之间的兽性厮杀,以及人与自然的和睦相处。我们或许还可以从地理位置的角度,进一步解构这片蕴涵丰富人文水韵的历史,你看那已经沉入经年忘川的客家山水里,从上游冲刷下来无法数清的人类智慧、情感和灵性,它们都变成了水做的鱼,在水波不兴的湖底缓慢地潜游而来,然后伺机走进渔翁设置的网里,或者干脆吊在顽童的鱼杆上,给临水而居的烹食者勾起一点本真欲望,带来一点欢愉和快乐,增加一点灵感和怀思。这些足以涨满湿地种种欲望的精气神儿,都是因为能够善意开怀接纳外来之水的土地使然。

如若不信,让我们打开地图看看,在微山湖湿地灵水聚积的地方,在汲饮此水的乡村群聚建构里,有两个在中国历史上名声显赫的大人物,他们或许对眼前承载多少蹉跎岁月的客家之水无有帮助,可是对中国历史发展却有不小的帮助,上有筑土为坛的文宗孔子故里,下即斩蛇起事的武圣刘邦老家。儒家发祥地也好,兴汉之所也罢,他们都是隔水相望的同饮者。

我不晓得流经千年历史的故河道里,至今是否还留有一代宗师悲悯人生的混浊老泪,是否还存有一代君王抛地有声的血性大义。那些春天盛开的杏花,倒映在洙泗小溪的倦意清水里,同呷饮过夫子老泪的鱼们,转眼就嬉戏在千年的风尘往事里了,怎能体会不出与圣人相伴的往世今生。夫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长叹,仍旧在“风过尔”的鹅黄陌巷上空轻轻地回荡,在泛滥成灾的无为思想之鱼耳畔不断地鼓噪,在落满花瓣的丽人溪上随意地飘流。夫子与奔流不息的河川有大美之约,那是对时间流逝的枉然感叹,他此时站在岸上,一定看到远处跳出水面的大鱼,它们逐波而下,寻找有杏花遍开的蛮荒之地,开始履行与夫子的君子之约,它们懂得修持有自然习尚的夫子之道,所以它们的修习,可比现在的贤哲们还要勤勉几许。用湖水浸煮的美味狗肉,曾经撑起过多少人的万丈豪气,让那些追随汉王刘邦的人,致死都未曾想到,这从纷乱争雄的楚王手里夺得的万里江山,这“大风起兮云飞扬”的壮美语言,可不就是大汉民族的万代根基。

微山湖湿地自战国、秦汉以降,一下子牵扯进来两个文武圣人,可谓是人杰地灵的水泽之乡。

即便是被后人传颂的贤达圣人,他们也有挥之不去的湿地情节。但是,我从论语典籍中没有找到夫子对于湿地的喜好,如同在孔子故事里,找不到他对杏林的喜好一样,可是他对杏林的热爱,随着 “筑土为坛,置茅于草亭”故事的兴起,正可谓是心照不宣了。而湿地此时还距哲人很遥远,湿地在那个时代并未完全形成现有的气势,所以他对水的认识,仍然停留在河川湖泊的概念上,而嬉戏于我的邻县沛城街市上的斩蛇刘邦,则更有踏泥泛舟的可能。所以,看惯河川大美的孔子,想到的是治国齐家的文儒道德,而习惯生活于自然与民间的刘邦,则从泥泞与漫滩之水中,想到了平定天下的智谋方略。睹河流激越而出文圣,观大泽漫漫而成武圣,文武张弛之道,是否异曲同工也。

这里有清凉的水浇灌你焦灼的心,自在的湿地!

这里有充足的氧舒缓你干瘪的肺,仁慈的湿地!

这里有鸟的啾鸣在你耳边轻缓划过,浪漫的湿地!

这里有茂密的芦苇遮挡猎人的目光,善良的湿地!

这里有浮游生物填满你饥饿的胃囊,母亲般的湿地!

好了,有曾经落有两位圣人眼泪的湿地,我们才能循着轻缓浪漫的湖风,寻觅到人类智慧的明眸,看得到野性依然的湖泊,才能感受某种肺叶的深情呼吸,体会大泽于人类文明之外的野性。河川之上,青绿山水倒映在鱼群的镜像里,最能使它们高兴的,并非活泛的流水,而是用尾巴溅起的湖底淤泥,腐土腥气甚至好过至清至纯的水。湖泊是湿地的心脏地带,是湿地的依托,是供给,也是滋润,如果没有湖的衬托,这湿地之湿,也就没有本源了。

所以我想,对于给了它生命的湖泊,湿地不会在意我对湖泊的夸赞,甚至是像信奉藏传佛教的藏地原住民,面对圣湖的顶礼膜拜。

湿地上的水,与湖泊深处的水则大有不同。虽然它们同源于天上地下,但是在湿地上,水要遭受很多的罪苦,付出给太阳和大地的更多。农民种水稻要引水灌溉,洼地里的青莲和苇蒲要受到它的滋润,还有浅水中的鱼和其它浮游生物,以及这条生物链条上的水獾、鸥鸟、大雁、狐和天鹅、外地的候鸟和本地的鹅鸭,都要在湿地里的水沟土坎和隐匿之处游戈,寻找赖以生存的泥螺、鱼虾、草茎,那些细微的不值得一提的浮游生物,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小动物们,那些细嫩的青草,都要受到水的呵护,没有水当然不成。而泛出绸缎般光泽的湖泊,由太阳照射的不同颜色组成的,是水的层次;由鱼们自由组成的,是水的汹涌与不安;由地脉的博动组成的,是自下而上升起的水温。湖泊里平常很少看到湿地里的浊浪,这不是说水里无有搅起波浪的大鱼,它们深藏在水底,等待能够游入湿地的时机。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湿地,是鱼们的向往,它们在这里撒出金黄的籽粒,将水草装饰成圣诞树的样子,依靠浅水的温暖,孵化出细如针尖的鱼苗。弱小的鱼们,仅有太阳的温暖和水草的呵护就足够了,它们在自由的水里学习生存的本领,最后游向圣洁的湖泊。

湿地往往是湖泊的宽延地带,是没有围堰的湖泊,当然也是鸟的乐园。他们在湿地里找个避风的苇巷,衔来树枝、苇杆、叶片、湖泥,拌和自己的唾液和羽毛,做成孵化爱情的鸟巢。鸟于是认可了这个地方,把这个地方深记在心中,当做它们的私密之所。

微山湖湿地是动、植物休憩生息的聚宝盆。在这里,我找到了久违的放飞思绪的那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