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空灵”和“淡远”

时间:2022-04-07 06:49:19

宗白华说,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的“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这自得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光辉。

坡诗云:

静故了群动,

空故纳万境。

王羲之云:

在山阴道上行,

如在镜中游。

空明的觉心,容纳着万境,万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灵。所以周济说:“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灵气往来是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候,是美感诞生的时候。

人们说“空灵”,实际上重在“空”;“空”的方面有,“灵”的方面少乃至阙如。学生有时拿《菜根谭》练作文,我说其中有“毒”,先要去“毒”才可拿来练。学生问什么“毒”,我往往要做很多解释,其中的核心就是该书“空”多,“灵”少。

“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是“灵”的核心。陶渊明和王维的诗,“空”而有“灵”,充满生意,不论是个体生命也好,还是自然宇宙之生命也好,他们的诗中都充满了活泼浩荡的生意,而且都达到了个体生命和万物的生命融为一体的境界,是一种愉悦式的闲适。这和后世的一些诗是不同的,比如梅妻鹤子,笔者认为林逋并不是和自然融为一体,而是一种生硬的矫揉造作,其境界和陶渊明、王维无法比附。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里辛苦中有愉悦,劳累中有自由――愿无违,整个生命是充实的、自然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把自得自由的生命表现到极致。这里我们看到生命的凄冷和虚无了吗?当然,在陶渊明以至整个魏晋的诗中,确实有一种悲哀;但是,那是“人” “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是对生命短暂的清醒认识。因此,魏晋的“悲哀”并不能以消极论,反而是历史的进步。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洁净澄明中,是盎然的生命,是欣欣然的生活。

“空灵”的思想渊源应该是道家佛家,他们的“道”是建立在天地自然和心灵的契合之上的,寻求解放心灵;“实”的思想渊源在儒家和《易经》,他们的“道”是建立在社会人事品德仁义之上的,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谓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积极的“人”的现实的生活。

说“空灵”时,人们总是论及空间的长度、广度、高度的无极,实际上还有时间上的无极,乃至各个维度的无极。从古至今,人们好谈论王维的“雪中芭蕉”,若用空灵解释,它是对时间、理性的突破,以美的原则构思,按心灵的映像表现。再以王维的《鸟鸣涧》为例: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王维这里的“桂”有人解释为草本之桂,也有人说是四季桂,都是谬说,把好好的一首诗给讲歪了。本诗的“桂”其实就是秋天金桂丹桂之“桂”,乃至是“山寺月中寻桂子”中的“桂花”。春天而感觉到秋桂,春夜能听到秋天桂花簌簌落地的声音,这就是“禅”味,就是面南望北斗的境界,就是“神会”,是“空明的觉心、容纳着万境”。在春天的山谷中能嗅到秋天桂花的香味,听到桂花落地的声音,这是心灵宁静、精神通彻宇宙的境界。王维要表达的就是这种“理性”,这种境界。美是理性的感性显现。艺术家通过“象”,通过联想、想象、暗示等,表达心灵与宇宙的契合,表达那种顿悟;只不过这种“理性”是通过非理性的表象表现出来的。

“淡远”与“空灵”类似但不同。淡,是涤洗俗欲脱去纤;远则是高远。

谈“淡远”,人们多谈韦应物。恕笔者鄙陋,我认为,在唐朝,王维、柳宗元比韦应物更“淡”,王维追陶渊明属于“恬淡”,韦应物和柳宗元属于“冷淡”,而且,柳宗元比韦应物更“冷”更“淡”。

韦应物“野渡无人舟自横”比不上“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之“淡”,它没有了王维的那种安然宁静、那种生命的坦然接受,更没有了那种生命中的光辉灿烂;与陶渊明相比,他没有“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那种充满生趣、那种和平安宁的景象。从“野渡无人舟自横”是能感觉到“怨懑”的,这里有自我放任的意思,虽然不似“独钓寒江雪”那样的孤傲,但却一样的清冷,不是吗?――“幽草”却生在“涧边”,“黄鹂”却鸣在“深树”。这和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没有了一丝生机一丝生趣固然不同,但清冷,仍然是其基调。

我们比较一下柳宗元和陶渊明的两首诗――

溪居

柳宗元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归田园居(其三)

陶渊明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在陶渊明的世界,哪怕是“草盛豆苗稀”,但是“带月荷锄归”表现的是宁静和对田园生活的陶醉,而且表明态度:“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柳宗元《溪居》就不同了,在“山林”和“农圃”不仅是“闲依”“偶似”,而且是“被”田园的,是“谪”到此处的,这与陶渊明的主动回归田园首先就有很大的不同;《溪居》结尾虽有“长歌”,似很放达,但“往来不逢人”表露出的是透入骨髓的凄清孤独。托开一步,从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来说,虽然是“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但却总是“晏如也”,总是“忘怀得失”。而柳宗元《永州八记》的总体格调就是《小石潭记》所说的“其境过清”,“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是《小石城山记》中所表达的一种被抛弃的无人欣赏的自生自灭式的孤独。这种凄冷,与王维也是有很大不同的,在王维那里,哪怕是“行至水穷处”,还可以“坐看云起时”;即使是“深林人不知”,但却有“明月来相照”;柳宗元最看得开的,也就是“G乃一声山水绿”了。

我们再比较一下韦应物和王维的两首诗――

寄全椒山中道士

韦应物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送别

王维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这两首诗一为“寄”人,一为“送”人。《释名》说:“人行大道曰道士。士者何?理也,事也。身心顺理,惟道是从,从道惟是,故曰道士。”韦应物写此诗,名为“寄”,实际上是表明自己的情志,要顺从“大道”;王维写此诗,暗写自己“得意”于何。面对山中道士的“归来煮白石”,韦应物是“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王维也要“慰问”,但得到的却是“但去复莫问,白云无尽时”的回答,这与其说是王维友人的回答,不如说是王维的内心独白,表现的是对“归卧南山陲”的决心,表现的是对“归卧南山陲”的坦然。也就是说,王维认为友人“归卧南山陲”是“得意”的,不用安慰;而韦应物认为山中道士归来煮白石、在风雨夕中是清冷凄苦的,是需要持酒慰问的。这就是“恬淡”和“冷淡”的区别。

总之,陶渊明王维的“淡”中,虽然也有郁闷,但主体上、主要方面是“乐”,是心灵的愉悦,是人生的追求,是生命的坦然接受,是“恬淡”;韦应物柳宗元的“淡”中虽然也有愉悦,但主体上、骨子里却是愤懑清冷,是无奈的接受,是被社会抛弃的孤独感觉,是“冷淡”。

然而,陶渊明王维就是真正的“淡”了吗?真正的“淡”是无为而为,不淡而淡。无论是韦应物柳宗元,还是王维陶渊明,他们终究还是文人士大夫,他们在田园之中、在山林之中的感觉领受,和真正的农牧渔樵,还是有距离的。

真正的空灵是以充实为内核的空灵,真正的淡远更是以尘俗为内在的淡远。在我看来,《诗经》中的那些吟唱,才是真正的不淡而淡,浑然天成;是真正的农牧渔樵之歌,天籁之音;真正的万物一体,天人合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动情,“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祝福,“采采]苡,薄言采之”的劳作,“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农事,等等,皆是人间烟火,然而也更淡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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