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贡多的 第4期

时间:2022-04-04 09:05:52

母亲打电话过来,叫我去看她。她全然不顾子女们工作的繁忙和生活的压力,一次次打电话给我们兄妹,催着我们去看她。她太孤独了,生怕被亲人遗忘,被社会遗忘,我理解她。

我穿过一城的雨,到城的另一头看她。

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夜里围拢来的,它们从天而降,把一座城团团裹住。满世界的水在飞。

母亲的房间湿湿的,拎得出水。她眼里满是雾,水气浓重的雾。我大声喊她,她很费力地寻找我,终于抓住了,说,你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回家,我们回家。我在她身边坐下,说,好。母亲说,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不认识路,又看不清,我一个人……

那个梦又来了,长期以来反复纠缠母亲的梦。

母亲的脸上挤满皱纹,比岁月还厚。岁月在她的眼前暗下去,生命在暗下去,除了走在梦里,她只能走在记忆里。

她说,我要回湖北老家,三八年,躲日本兵,和你爸从湖北走到江西,那时我才十六,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我们走过很多山,最后翻过九宫山,就到了江西。

对于母亲的记忆我十分茫然,从前她很少说,只是到了晚年,她才唠唠叨叨,逢人便说,毫不顾忌听者的感受。故事在母亲哪里没有装订,于是十分凌乱,过去和现在重叠,现实与梦幻重叠。

她说父亲在供销社工作,别人捏造一罪名把他送去劳改,她说,做异乡人难,她说养活你们一大群兄妹不容易,八妹是在山上生的,那时她在采药,自己断了脐带,让她睡在装满了金银花的背篓里。

她说,她迷路了,在三十年前,在昨夜……

世界是模糊的,在母亲浑浊的眼里,在弥漫着灰色的雨的世界,这就是垂老的乌苏拉所看到的颜色吧,那位一辈子生活在马贡多的老祖母,暮年被抛到黑暗里,黑暗是从黄昏的围困中日渐一日浓稠的。

乌苏拉越来越深地陷入昏聩。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道。时光不断销蚀着乌苏拉,然而她拼命抵抗。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年龄,却记得伸手抓住日常要做的事,以免生活从她手中溜走。在她完全失明的时候,她能凭着记忆继续“看”到一切。令乌苏拉悲叹的是:“时间像是在打圈,我们又回到了刚开始的时候。”

雨的抑郁。母亲在阴暗的房间里,将近一个世纪的记忆困扰着她的晚年,她指着心口说,这里痛。乌苏拉向上帝发问:他是不是真的以为人的身体是铁打的,忍受了这么多的痛苦和折磨。

母亲说,我好像回到从前了,昨天,我很饿,饿得腿都肿了。饥饿是我们兄妹共有的童年记忆。她把腿伸出来,捋起裤脚。你爷爷在那一年饿死了。他一个人在修水,我们赶到修水时,他已被草葬,连尸骸都找不到。所以你们家风水不好,你们活得难,是你爷爷的坟葬得不好。

母亲说,我冷,我梦见自己跳进结了冰的水塘,捞水葫芦。在军民合作组,每年分红,我是最多的,要不怎能养活你们这些无底洞。哎呀,真能吃,你们,饿鬼投胎似的。我梦见自己被巨大的绳索捆着,你们不管我了,不来救我,我的眼前一片黑。医生说我得遗忘,看到的事就不会忘,我有记忆的权利。他们来赶人了,好几个人一起来坐车来,一来就搬东西,什么也不说,就是搬东西,我的家,他们连个招呼都不打,一来就赶我出门。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误,怎么就得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呢……

马贡多曾经流行遗忘症,传染性甚烈,先是失眠症,紧接着是遗忘症。连续失眠后,患者记忆衰退,许多事物和人轮廓模糊,然后剥落消失。忘掉事物的名称,认不出人,失去滋味意识,最后成为没有过去的。

母亲的时间错乱,她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母亲说,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有人来抓我,我拼命奔跑,还是被抓住,他们把我锁起来,锁在一个黑暗的柜子里。还好,你爸爸也在里面,可是他已经哑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哦,对了,他早就被人吓哑了的。他在黑暗中看见一个洞,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他们把白糖往家里搬,他们嗤嗤地笑。

马尔克斯在他后来的谈话和笔记中一再说,《百年孤独》中香蕉工人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些前往火车站广场等待答话的工人,等到了喇叭里的通令,通令宣布罢工者是一帮歹徒,并授权军队枪杀他们。随即,布置在广场四周的机枪一起开火。霍塞阿卡迪奥第二倒下,被装在有二百节货车车厢的运尸车里拉走。当他侥幸逃脱并在次日早晨回到马贡多的时候,他发现那里已经洗刷干净了,所有的人都认为什么都没有发生,这里一直太平无事,没有什么大屠杀。从此霍塞阿卡迪奥第二陷入了一个比乌苏拉的昏聩更黑暗的世界,那个世界极其孤寂,在那里,他终日与羊皮书为伴。假如世界惊动了他,他便会高喊:“车站上的人全死光了,总共三千四百零八人哪!”直到有一天,他再次没头没

脑地说出那句:“要永远记住,有三千多人,他们把尸体扔到了海里。”说完,猛然扑到在羊皮书上,睁着眼睛死去。马尔克斯说:“在拉丁美洲,人们正在忘记凭一个命令竟有三千人被屠杀这样的事件……”“现在人们在小说中读到了它,却认为是夸张……”

母亲说:“我昨天晚上看到老刘了,住咱家对面那个老刘,满脸络腮胡子的。”

我说:“我记起来了,他是杀人犯,他把老徐的闺女素林杀了。”

母亲说:“那闺女真俊,不像你们,一个个歪瓜裂枣。”

我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是其父。”她倒一点不含糊。

她说:“我昨天看见他在街上走,大模大样的,还是一脸络腮胡子。”

母亲的记忆乱了,没有人来帮她整理,她会忽略很多很多细节,尤其在这样的雨季。

谁都知道细节关乎成败。

我说:“我明天送你去敬老院。”她说:“不去,你们忙,你们怕老人脏,就把老人送敬老院。我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回老家的钱我以准备好。我不去敬老院,我要在这里等我的朋友。”母亲说出一大串名字,那是她要等的人,有些人我真真切切地记得,我曾参加过他的葬礼。“我走了,他们怎么找到我。”她说。

我辞别母亲的时候,她执意送我,在雨中,为我撑伞。刹那间,时光倒转,像流在脚下的雨水。

母亲的背影越来越远,我又一次走出母亲的视线,走进无边的雨帘。这样的雨,何日是尽头?想起了马贡多的雨。

马贡多在下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有时,它仿佛停息了,居民们就像久病初愈那样满脸笑容,穿上整齐的衣服,准备庆祝晴天来临;但在这样的间隙之后,雨却更猛,大家很快也就习惯了。隆隆的雷声响彻了天空,狂烈的北风向马贡多袭来,掀开了屋顶,刮倒了垣墙,连根拔起了种植园最后剩下的几棵香蕉树。大雨过后,八月里开始刮起了热风,热风过后是飓风,强烈的飓风刮来……

想起第一次读《百年孤独》,什么也没看懂,就记下了马贡多的雨,四年十一月零两天的雨。

那时的自己,多么年幼又懵懂无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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