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个流浪儿都曾遇到小偷达达

A.喂，臭丫头你到底还准备要跟着我多久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全国人民都在欢呼。在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上，到处贴满了“欢迎香港回归祖国”的条幅，全国上下一派喜气。谁也没有注意到热闹的人群中，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悄悄将手伸进前面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女人的口袋里。当然，除了我以外。

男孩将得手的钱迅速塞进上衣的内侧口袋里，继续寻找着下一个目标。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小拇指残了，整个手指呈螺旋状，看得我有点怕怕的。小偷的敏感与职业习惯让他很快发现了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我，但他一直没准备理会我，在第三次得手后，看得出来他是准备收工了，于是他突然转过身来面向我，“臭丫头，你到底还准备要跟着我多久？”声音沙哑又凶狠，完全不似一个孩童。我被吓了一跳，缓了缓神便用更加凶狠的声音回他：“你收买我，不然我就去告你，我都看到了。”他不理我抬起脚就走，我赶紧跟了去。

我的师傅曾经教过我，若是拿到一个人的把柄，就要想尽一切办法以此来威胁他来达到自己目的。可惜我聪明的师傅在我五岁时便死了，于是这一年多以来我便像个没根儿的草一样晃荡在北京各大街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幸福的五岁小孩可以坐在幼稚园里幸福地分着糖果，而同样是五岁的我，就必须要穿着破烂衣服在一个又一个鄙夷的目光中穿梭。

师傅说这是命，就像我两岁时他在路边拾起襁褓中的我一样，命运把我和当年曾是红极一时的惯偷的他联系到一起。但是师傅死之前并没告诉我，在一年后，我的命运便会在遇到小偷达达那天起被改写。

“喂，你叫什么名字。”他走得很快，我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他不理会我，我便歪起脑袋笑。没有关系，我早就习惯了被漠视，我已经很庆幸他没有赶我走而是径直走到了他家――没想到一个小偷竟然还会有这样一个像模像样的家。

我跟着他进了房间，乱得不像话。他这才看了看我：“你怎么还没走？”我兀自跳到沙发上蹦了几下：“原来这就是我们的家啊，真好。”四年的流浪生活早已将我锻炼成厚脸皮与伶牙俐齿。

六岁的我早已将未来的生活盘算好：跟着眼前这个小男孩，以后就不会再饿肚子了。师傅一直不肯教我如何行窃，他说女孩子做这种事不光彩，在他临死前我握着他的手答应他一辈子不会去偷。于是在师傅死之后的一年多里，我几乎从未吃过一顿饱饭。

“你叫什么名字？”我又问了一遍，以后我是要和他在一起过日子，总不能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达达。”他这次终于回答了。

“达达，我是花花。”我冲他笑，露出缺了一颗的大门牙。

B．流浪者是不能和小偷混为一谈的

花花是师傅给我取的名字，师傅说捡到我时襁褓里并没有写着我名字的卡片什么的。后来我才知道达达也并不是他真名，这是他自己取的名字，六岁时他在一个路边的招牌上认识了“达”字，于是便叫了自己达达。他的身世比我还要惨一点：四岁时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父亲因承受不了打击喝药自杀了，因为母亲是孤儿，父亲是独生子，爷爷奶奶在他还没出生时就死了，于是父母死后他唯一剩下的就是这个房子。

我遇到达达那年，他七岁。在后来的几年里，达达总说我是妖孽，奔来抢他的幸福来的。我说那你当初怎么就那么轻易收留了我呐？

“我那不是一时革命意志不坚定不是，一不留神给贼钻了空子。”

“达达同学，请注意你的措辞，流浪者是不能和小偷混为一谈的。”我一字一句纠正，为了让他明白我虽贫贱但我并不卑微，不像他靠干那些偷鸡摸狗的行当来谋生。我坚持称自己是神圣的流浪者，称他为低贱的小偷。我是光明的那他就绝对是不见天日的。

“有本事你别靠当小偷的我养活。”

“我就是因为有本事才能让你养活，可不是是个人都能让你养活的。”

“你还可以更不要脸一点。”

“谢谢。”

其实刚开始那两年他是想培养我也成为一名职业小偷的，我拼了命地摇头，他见我誓死不从便恐吓我：“不干就滚蛋，我这可不养吃白饭的。”我哭得一朵梨花带雨似的（当然这也是每个流浪儿都具备的职业技能）：“达达你可不能扔下我，达达我会乖，我给你洗衣服，我给你做饭……达达我给你放哨还不行么？”

于是从那以后每次他在工作时我便躲在一旁角落里放哨，不过每次被发现（也只有偶尔几次，不得不说达达的工作干得真利索漂亮）时第一个大叫着跑掉的一定是我：“抓小偷啦，快跑啊！”我一边叫着一边冲出来跑掉。

只有一次达达没能跑过那群大人的追赶，最终被一群人围起来踹到地上打得鼻青脸肿。那次他偷的还恰巧是我闹着要的一家精品店里的一条米奇项链。当他一拐一瘸地挪回家里时，太阳都替我羞得躲到山后头去了。听见他回来的声音我赶紧钻到我们卧室反锁住门，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反应。

“开门！死丫头你给我开门！”他拳头扑扑扑地砸在门上，声音里有种恨不得立刻就把我捏在手里使劲揉碎了，再塞嘴巴里嚼了吃的感觉。我吓得心脏扑通扑通直乱蹦，更加的不敢开门。最后他敲累了便不再敲了，低声骂了句便没了声响。

第二天早上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看到他正盖了一条毯子就那样睡在沙发上，脸上身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手里却还紧握住那条拼死护住的项链。见我出来了，他立刻睁开血红的眼睛，看来他一夜都没睡好。他对着我扬起拳头，我立刻双手护住头蹲下去：“达达我错了。”

“妈的，我是信了什么邪了当初怎么就收留你了。”他的拳头还是没能落下来。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笑得口水涟涟：“项链……给我的？”

“给狗的！”

C．到底是什么样的爹妈能教育出这样的坏小孩

达达发高烧了。但这个并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在于最近这些天北京已经在严打，所有的小偷强盗都不敢再抛头露面全都识相地安分起来。当然，这个也不是最糟糕的，最最糟糕的是，达达最后一次偷来的钱在半个月前已经用光了。

达达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我们总不能就这样饿死！”我白了他一眼：“烧傻了吧你？你以为跟了你这么多年我真的是吃干饭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上树么？就你这病歪歪的样儿你歇了吧你，我去。”达达不敢相信地看了我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闺女长大了。”被我一巴掌给按回床上嗷嗷直叫唤。

我晃荡晃荡来到大街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第一次没有达达在身边，我竟然开始不安起来。真的就这样开始我的第一次偷窃生涯了么？师傅啊我对不起你。但是师傅你在天之灵一定会体谅我的对吧，师傅你体谅我时顺便保佑一下你这个不争气的徒弟一下吧。阿弥陀佛。

我跟着一个大屁股女人来回进了数百家服装店，最终也没能找准她的钱夹到底在哪塞着。

我跟着一个大胖子男人走完了整整一条街，我的爪子颤抖着伸了几伸，最终还是没敢伸出我那罪恶的魔爪。

我想起达达前天晚上烧得直喊我名字的痛苦样子，我想起从前达达带我来“实习”时那种英勇无畏的神情，我想起到手后达达扬起手中钱包对我炫耀说“看到没这就是本事”时那种神采飞扬。我想我可真够没用。这时旁边一家烧饼店刚打好的烧饼香味飘进我鼻子里。饿了整整两天的我立刻就不由自主地寻着香味来到烧饼摊位前。

老板正忙着打烧饼头也不抬，老板娘正在乐呵呵地给前一位客人把烧饼装进袋子里，我看着就在眼前的那个敞开着的钱盒子，里面的零钱我随手抓一把也得有个一两百块吧？达达说了，“我们总不能饿死”是不是？我拼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花花，你倒是伸手啊！每次跟达达要钱时你那爪子比谁伸得都利索，现在你倒是伸出去啊！现在没人注意你的！达达可就等着你救命了！”

我颤抖着伸出手去，胡乱抓了一把钱，赶紧刷地一下藏到身后就要走。这时在一旁系好袋子送走那位客人的老板娘正巧瞥见我手从钱盒子里缩回的那一幕。天啊，她的嗓音可真够尖的，“小兔崽子敢偷老娘血汗钱！活得不耐烦了你！”“啪”地，一个耳光向我脸上扫来。一瞬间，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射过来。

羞耻，还是羞耻。

被拉到人潮拥挤的大街上，我低着头任凭周围人对我指指点点，“啧啧，就是她，小小年纪学偷人家钱……被发现了这是……”“活该，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爹妈能教育出这样的坏小孩……”老板娘还在旁边拼命解说着：“要不是我发现及时呀！――嘿，那钱可就这样一下子没有了啊！我辛辛苦苦打一天烧饼才挣那么点钱啊――就那么一下子啊――！”

“啧啧……”于是引来更多的啧舌声。似乎所有的语言目的都只是要逼出我的眼泪。但我只是一点一点地，咬紧嘴唇。心底暗自替达达心疼。

达达，以前你替我挡下的那些屈辱，你究竟是怎样一点一点独自承受下来的？

D．因为无奈我们选择了流浪，因为流浪我们更要拼搏

后来还是一位好心的大叔问清楚我的事情帮我买了些发烧药和一些吃的，我感激涕零地谢过他回到家。房间里依然凌乱不堪，床上的达达已经沉沉地睡去了，连续几天高烧把他折腾得快要不成人型。我轻轻地摇醒他：“达达，吃药了。”达达醒来看了看我，勉强地咧开嘴笑了一下：“闺女还真修成正果了？”

“喂喂，怎么哭了还？”他被我的哭声弄得一下子慌了手脚。

“达达，你说，你说，为什么我们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呢？达达，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指责我们，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我边哭边说，眼泪鼻涕全蹭他身上了。从前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从没觉得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不上学么？达达也不上学。没钱花么？达达总会想办法的，受屈辱么？有达达在顶着呢。达达就是我的天，可是今天当我独自一人走出去时，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天塌了。

“妞，在外面受委屈了吧？”达达立刻看穿了一切。

“他们都骂我……说我有人生没人养……我是没人养啊，可没人养是我的错么……”我哭着控诉着那些人。下午的耻辱，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妞，你记得，因为无奈我们选择了流浪，但正因为流浪所以我们更要拼搏。”

“每个人一生都要有一个流浪的过程，我们只不过提前享受了这个过程而已。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哭了乖。”达达替我擦掉脸上的泪水。我突然发现达达虽然没上过学，但他比那些拿着高分的好学生有才华多了。

“想知道我小拇指是怎么残的不？”达达突然举起他的左手，我看着那个螺旋状的小手指，其实我早就想问他了，但都没敢问出来，怕再揭他伤疤。这次他竟然主动提起。

“六岁的时候，刚刚成为孤儿那会儿，我还没学会偷东西，只是和一些小乞丐一样坐在路边乞讨。一次和同伴抢食物时被踩的，食物抢到了，手指也烂了。”

“天啊，一定很疼吧，你哭了没？”

“哭P哭，当然会疼，但是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难道哭了就有人同情你了么？哭了，别人也不会给你饭吃，也没人理你，别的和你在一起的人还会看不起你，甚至还要揍你。”达达说着，自嘲地笑了笑。

“所以，妞，不要哭。生活从来不会同情弱者。知道今天我为什么放心让你出去么？我知道你会出事的。但这是你必须经历的，生活从来不会只对你露出笑脸，你必须勇敢面对，然后坚强起来。不然哪天我要是不在了，你该怎么办。”

E．这是我的家，由不得你

我以为我会和达达这样一辈子相依为命下去。就像我以为天是蓝的地是绿的我是可爱的达达是我爱的。从我跟着他走赖他家不肯离开时我已经暗暗打定主意：“不管这个男孩愿意不愿意，就是打死我我也不离开他。我再也不想流浪了。”从我们初遇那时起我们便夜夜睡一张床，一个被窝。我们脸对脸相拥而睡，十年来不曾变过。他的眉毛眼睛，以及气息，我再熟悉不过。

“达达，你是小偷我是流浪儿，听起来可真浪漫。嘿嘿嘿。”一天我一边洗着我和他的衣服，一边一个人喜滋滋地嘀咕着。

“达达，怎么不说话呐？”

“达达……？”我疑惑着抬起头看了看坐在床头一言不发的达达。“你怎么了？”

“为什么要瞒着我？”他冷冷地开口。

“……什……什么啊？”我开始紧张起来。莫非他知道了么。

“你父母，寻找你的消息……你早就知道了对吧？”

果然，果然还是被他发现了。我以为我已经把报纸隐藏得很好了。我咬紧了嘴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跌跌撞撞站了起来，沾满泡沫的手不晓得往哪里放。许久，终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达达，我不想离开你。”我委屈地说。

“明天我送你回去。”不带一丝感彩的语气。

“我不走，我不走，达达你不能赶我走……”

“这是我的家，由不得你。”他一字一顿，锵锵有力。

突然间冒出一对穿着考究的男女说是我的父母，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来。他们千恩万谢地握着达达的手说着感谢的话，我冷冷地看着达达笑得好似哭的表情，“父母”要我也过来谢谢“恩人”，我瞪着他，吐出三个字：“我恨你。”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达达的脸色很难看。

“妞，别怪我，你得去过你自己的生活了，跟着我是没有幸福可言的。”趁“父母”去取车的空当，他终于凑近我低低地说了一句。

“达达你是个混蛋！你这个懦夫！”我直视他红红的眼睛，气急败坏。

我还是被塞进小车里，关上车门的那一刹那我看到达达急急地跟着车快跑了几步，嘴巴一张一合地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努力趴到车窗前，车愈来愈快了，渐渐将达达甩在身后。达达说了什么，我终还是没能听到。

关于我的东西我什么也没带走，“父母”说没必要，他们会全部给我买新的。于是我只带走了那条米奇项链。

F．不是每个流浪儿都曾遇到小偷达达

一夜之间我似乎就从流浪儿变成了小公主。父母告诉我我的真名叫简若宁，我的天这名字可真是不配我。关于父母对当年遗弃我的解释我始终搞不清楚，是“因为事业的破产养不起我而现在公司重新运转起来”；还是“因为是女婴被奶奶嫌弃而现在奶奶死了”？不过这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了。我穿着淑女屋的裙子，我去上贵族学校。在新学校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甚至还有几个男生给我递情书，有女生拉着我的裙子羞涩地问简若宁你在哪里买的真好看。

天啊真不敢想象，无论如何都觉得是在做梦。这还是那个厮混在小偷达达身边的流浪儿花花么？我甚至恶作剧地又去了一次那家烧饼店，老板娘热情地不得了显然没能认出我来，她说没想到像你这样有钱人家的姑娘也喜欢来我们小店吃烧饼。”

花花，你的人生彻底颠覆了。

可是，达达，当了公主的花花仍然想念你。更加想念你。

我几乎把所有的零用钱都花在资助流浪儿身上，因为我知道，并不是每个流浪儿都曾像我一样，遇到小偷达达。

其实我在后来还见过达达一次，我坐在私家车里路过一个工地，只是一束余光，我看到达达正在卖力地搬运着砖头。汗珠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地挂在他额头。

“停车。”我喊住司机。

轻轻拉起裙摆，下了车，我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亲爱的达达，曾经为我偷项链而被满街打的达达，曾经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妞咱不哭”的达达。我微笑着，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

“嘿，达达。”我喊他。

达达抬起头，擦了一把汗，看向我这里。我努力向他扬起一个漂亮的嘴角，于是他也咧开嘴冲我笑了。“妞儿”他开心地大声喊道，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从前和他相依为命的日子，我是流浪儿他是小偷。简单而又快乐的日子，仿佛我被父母接走是做了场梦一般，梦醒来，达达依然在我身边，亲切地说：“妞儿，你醒啦？”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我宁愿相信这个版本，如何也不能相信，一年前的北京某报头条新闻是：一男子企图闯入名仕花园住宅小区，遭遇保安阻拦，纠缠中男子被推倒在地，结果头部撞到水泥地，导致当场死亡。只是奇怪的是男子口口声声喊着：“花花在里面，让我进去，我只看她一眼，一眼就好。”

达达，让我再看你一眼，一眼就好。我的眼泪就会再也没有牵挂地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