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请你也要幸福

时间:2022-03-31 12:26:03

我们是一对奇异的母女。从回来到她身边,我从来没叫过她,妈妈。

她的丈夫离开了她,她凄惶且孤独,于是想起我来。五年前她为了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把我抛在了乡下她的姨妈家。小的时候我天真地相信姨婆说的,爸爸妈妈在远方工作,等我长大就会来接我。

我11岁的时候她出现了。而我到这时才洞悉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是她的一场不成熟的恋爱的孽果,她本来打算独自抚养我长大,从此不论婚嫁,但后来她又爱上了一个男人,为了得到他而隐瞒了我的存在。于是,我被送到了姨婆家――外婆家就近在咫尺!她用心何其良苦,甚至不肯让我呆在自己的外婆家。

她的婚姻维持了5年,因为始终没有孩子,男人出了轨,跟她离了婚。她痛定思痛,决定把我接回身边,从此再不问红尘情爱。叫我如何原谅她?我不叫她,几乎也不跟她说话。

她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企上班,工作时间长,收入却很微薄。但她有一双巧手。她会织毛线。左邻右舍的,常有人托她织毛衣,织一件抵几天工钱。于是,她的业余时间基本都泡在灯下织毛线了。

但她对我是舍得的。我的衣服总是漂亮且昂贵的那一种。鞋子是真皮的。我扎头发的发夹,十五块小小一对,她要织一件毛衣才能拿到这个数。我经常会弄丢,她不厌其烦,丢了又给我买。

我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因为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欠我的,怎么也还不完。

我十五岁的时候她终于正式下了岗。把家里的窗打开拓宽,稍微装饰了一下,就成了一间门面。她给它取名为,温暖。

她其实是一个颇有才情的女人,只不过运气不好,无人赏识也无人喜爱。

她进了一堆毛线,花花绿绿的。每织好一件毛衣便借邻居的傻瓜相机拍个照,一张张地贴在窗边的白墙上,久而久之,倒成一幅特别的宣传窗。

她的生意总是不错。我便被她打扮得越发漂亮起来。她的那双鞋终于换了,但仍然是双人造革,大约花了四十多块,她还是嫌贵,在我面前唠叨了好几天。

我的书念得不好,她花了好些钱,走了许多关系,把我送到市里最好的三中。人们都说,进了这中学,再次也能上个省大。我三天两头地问她要钱,因为有许多新鲜玩意要买。每一次她都给,还对我说,别省着,钱不够了就说。

我想要住校。她不同意。我说人家都有车子来接,我还要挤公车。成天挤,烦都烦死。她默默半晌,说,那你就打车呗。

也许是这样的纵容让我渐渐张扬放肆。周末宿舍同学过生日,派对在她家市郊的别墅举行。大家说好玩通宵,我怕她不肯,对她撒谎说,要考试,会很晚,住校了。她说晚点没关系,我来接你。我顿时发了脾气,说了住校就住校,就一晚,接什么接啊,我哪知道老师会讲到几点。她便不说话了。

第二天中午我撑着疲倦的眼皮回家,她站在门口等我。她说,昨晚你去哪了。我心知不妙,但还是嘴硬,说了住校的嘛,问什么问。她脸色铁青,侧身拿了门边的扫帚,劈头盖脸地就打过来,颤抖着嘴唇嚷,我让你说谎!我让你小小年纪就说谎!你说,你去哪了,你不说实话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一个姑娘家,晚上不回家,像什么样子!还学会说谎了!

后来才知道,她不放心,跑到学校去看我,我的谎言便被戳穿了。然后一整晚,她找遍了她能找到的我的同学家。

我看到她流泪了,突然间心里有那么一股冲动,想上前去抱抱她,请她不要生气了。可是突然又怨恨她,什么大不了事嘛,犯得着这么狠地打我。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她在门口低声央求我,妞妞,来,吃点东西,是妈妈不对。妈妈不该打你。可妈妈也是担心你啊,一个女孩子,外边有多凶险,你知道吗?

也许刹那间,她想起了从前的自己,那些年少的经历让她感到了悸怕。她担心着我会蹈她覆辙。只是当时的我并不懂――人生许多时候需得谨小慎微,一步错步步错。她想告诉我的,应该是这个道理。只不过,始终对她心存芥蒂的我,哪里明白她的心,只懂得,她不喜欢的,我偏要做。她喜欢的,我偏不如她意。

半夜里我饿了,悄悄出房去找吃的。饭菜被她小心地罩在桌上,她的房门开着,侧侧头就可以看到她――手里还抓着毛衣针,脑袋靠在墙上,已经睡着了。

她的温暖小店慢慢做成了样子,她重新买了一套房子,然后把旧房装成了一间宽敞的店铺。活儿接的多,她请了两个小工。

她还没到40岁,陆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其实仍然对爱情这个东西抱着幻想,曾经有两个男人那么狠地伤害了她,她却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这让我气愤,更多的却是惶恐。记忆里那孤单的童年时光像电影一般,一格格地在眼前不停播放。我想,不,我不爱她,可是我不能失去她。

她变得爱打扮起来,买了许多新衣服,甚至唇膏和胭脂。每次那个温厚的张姓男子出入我们家,眼看着他和她言笑晏晏,我便有种被抛弃的感觉。我对他冷若冰霜。她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沉浸在了爱情当中,完全忽略了我的感受。

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身边,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掩藏不了她的欣喜,她说,以后,小张叔叔和我们一起生活,好吗?她很期待地看着我。我觉得她天真得可笑,我怎么可能赞同一个陌生男人和我们一块生活?

趁她洗澡,在卫生间里甚至哼起了《九九艳阳天》。我动作迅速地收拾了我的衣服,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家门。

片言只字我都不肯留给她。她既然选择了男人,那么这个女儿,就永远地离开她好了。我在邻县的一家小旅店里住了三天。然后,身上没钱了。我打电话给同学,想跟她借点钱,同学在电话里大吼,你去哪了,你妈快疯了。

一小时后,她出现在旅店门前,看到我就冲上来紧紧地抱住我。我已经比她长得更为高大,她的拥抱让我很不自在。她的泪水弄湿了我的衣服。她喃喃地重复着一句话,走,我们回家去。

我跟她回了家。一切恢复了平静。没有任何男人再走进过我们家门。某一个清晨,我在门边的垃圾篓里发现了她的唇膏和胭脂。许多个夜里,我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身板挺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

我心里有小小的歉疚,对她的态度便缓和许多。偶尔周末会陪她去散步,她便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路走过许多商店,她总指着那些橱窗里的东西,不停地问我,这个吧,买这个给你好不好?

我上了一所不怎么样的大学。她安慰我,没关系。她暗示我,有好男孩的话,尽早谈恋爱。她说,恋爱要趁早,失败了还来得及赶下一场。不用怕。

在我即将开始平生第一场恋爱的时候,我病了。

这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我恹恹地总是觉得浑身没力气,我一天天地瘦下去,头发掉得厉害。她带着我奔波各大医院,而医生们也摸不着头脑,只好安慰我们,估计是身体虚弱吧,好好养着看看。

她晚上总是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不肯睡。她鼓励我,妞妞,你还没谈过恋爱呢,你会没事的,你还要恋爱。还要结婚。说着说着,自己就哭了。

有一天,我对着镜子梳头,头发又是一大绺地掉下来。我甩了梳子,对她说,我不想活了。她一巴掌打过来,冲着我声嘶力竭地嚷,我养你这么大,你什么都没报答我,就不想活了?谁批准的?你乖乖地给我好起来,你得挣好多钱,你得养我,你要服侍我……

她从来没有打过我。我被她打呆了。我呆呆地看着她。她只到我的下颌,头发白了大半,她很瘦,薄薄的背一直在颤抖。

我突然想拥抱她一下。她仰起头来替我把头发拨到耳后,她说,人的一生总会有特别难以跨过的那道坎,挺一挺,就过来了。孩子,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好。你明白吗?

这是她的人生经验。也许也正是她的人生信条。她是这么活过来的。瞬间里,我想到年轻的她,因为年轻的爱情,鲁莽地生下我,从此就改变了一生。

我想叫她一声妈妈。可是试了又试,还是没叫出来。

整整一年,我的身体才恢复过来。我重新上学的那一天,她很郑重地送我一件礼物,一套漂亮非常的黛安芬内衣。她说,我的女儿,就应该这么美地去生活。

后来,我恋爱了,结婚了。丈夫是外地人,于是我们商量着要和她住在一块。可她坚持不肯。

我生孩子的时候,她比我还紧张。她跑去给医生护士塞红包,人家不要,她又非买堆礼品丢人家办公室。她不敢进手术室,丈夫说,听到我在里边叫,她在外边哗哗掉眼泪。

孩子生下来,她抢着带。她让我放心,这两年来,她都在看《父母必读》,她保证带好孩子。而且,她的身体比我还好。

她又不是铁人机器人,哪里就没有病痛。只不过,她瞒着隐着,我就假装不知道。我说我要去体检,让她陪着去,哄着她也把身体检查了。大问题没有,却有诸多小毛病,我让她照医生的话把身体养好,她嘴硬,说这些医生都是吓唬人的。我说,你身体不好,以后谁来照顾我和孩子?她就开心了,乐呵呵地把诊断书塞到口袋里,向我保证,她一定会很注意很注意身体。

我好后悔,后悔对她的爱明白得太迟。我原本可以早一点与她相亲相爱。

我偷偷去打听过从前那个小张叔叔的消息,他的老伴前两年刚去世。我故意在她面前敲敲打打地说,她像少女一样脸红起来。她说,我太老了。

我说,妈妈,你希望我幸福,我也希望你幸福。

她吃惊地看我,渐渐地和我一样,眼里全是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叫她妈妈。其实许多时候我都想这样叫她。这是我藏在心底里,那么多年的最美好的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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