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伤害里相亲相爱

时间:2022-03-14 06:01:17

在伤害里相亲相爱

1 她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四天四夜,粒米未进了。一站起来,我肿胀的胃,就像塞进了一个铅球,要将我坠倒。我感觉我已经快要休克了。室友给我熬了点粥,我勉强吃了一点,又立马吐得天昏地暗。

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可电话依然锲而不舍地响着。挣扎着爬到电话旁边,看到是家里的号码,心里顿时生起无明火,烦躁不堪,眼泪马上又下来了。

电话是她打来的。我只轻轻地“喂”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她怒气冲冲的声音通过细细的电话线传过来:“死女片子,现在翅膀硬了,不把你娘老子当回事儿了。一年到头不往家打一个电话!我算是瞎了眼了,养了只白眼狼……”

我握着电话,眼泪刷刷地直往下淌,像决堤的江海。胃下坠的感觉与心绞痛的感觉交织在一起,那一刻,我真想离开这个世界,从此一了百了。

她大约骂累了,最后换了一个比较温情的话题。她问我是否还有生活费,语气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冷冰冰的。她活了半辈子,始终没有学会温柔。

我无声地哭泣着,肝肠寸断。多想狠狠地挂掉电话,但最终还是平静地说,钱还有,我要去上课了,挂了。

如释重负地重新躺回床上,泪水一遍又一遍地在枕头上肆意蔓延。

其实生活费已经快没有了。室友看我快要虚脱的样子,劝我去打点滴,补充点能量。我说没事儿,只是胃受了寒,躺两天暖过来就好了。其实我知道是胃炎,医生建议我去做个胃镜检查。可是,我舍不得钱。

学生家长打来电话,说他们全家周末要出去旅游,所以把周末的家教改在后天晚上。我说好的,我一定准时去。尽管真的不想去,可不去,行吗?离家千里之外的我,马上就将弹尽粮绝了!

多少年了,我总是宁愿自己在外面独自承受病痛、饥饿、困苦,也从不向她张口索要一分一毫。我就像蒲公英的种子,独自飘飞流浪,然后在一个地方生根发芽,自生自灭。

2 想想我的病,看看自己豆芽菜一般单薄的身体,在对未来惆怅不已的同时,我对她的怨恨有增无减。

我从不否认她的能干,但她的能干助长了她要强的个性,也使她的自尊心膨胀到几乎不可理喻的境地,最终导致了她的悲剧性格和人生的苦难。

但她意识不到,她不听任何人的劝说,她激烈的言辞,歇斯底里的神情,让所有同情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对她敬而远之。

她委屈,她孤独,她受到了伤害。

可是她又将这伤害回馈给伤害她的人,并殃及无辜。

总不愿意回想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家庭生活,那里印刻着我的泪水、饥饿和梦魇。

我在邻人的流言飞语中长大,在别人看似善意实则讥诮的目光中长大。我知道我有一个不太光彩的、让我蒙羞的父亲,但是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他还是爱这个家的。我愿意原谅他的失足,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可是,她不这样想。她坚持认为,他们之间的不和睦完全是因为他受了那个女人的挑唆,故意给她罪受,好让她自动让贤。

她坚决不屈服。她跟他大吵大闹,她找到那个女人家里,咬伤了她的胳膊。

我理解她,我知道她在竭尽全力地维护这个家。

可是,她缺乏策略和手段的“家园保卫战”只能让父亲越来越快、越来越远地离开这个家。

他开始以单位为家。她找上门去,端了他的锅,撤了他的灶。她指名道姓地跟他吵,让他颜面扫地。他更不愿意回家。她把奶奶拉到他面前。奶奶苦苦地劝他,苦苦地求他。他终于回来了,可是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暴躁。

她一日三餐给他做好吃的,他接受了。她质问他:吃我做的饭,听那个女人指挥,回来找我的茬儿,你良心给狗吃了吗?他大怒,砸了她炖汤的锅,摔了灌满开水的暖水瓶,掀了她精心为他准备的一大桌子菜。

他们开始冷战,不吵架不说话。

没有人给我生活费,我在学校里每天只能吃一到两顿饭。没有雨鞋,初春或秋末下雨的季节,我只能光着脚去上学,然后在没有雨水的教室里换上破旧的布鞋,课间不敢上厕所。

这样的生活整整持续了五年,我无法说服自己不对她心存怨恨。

我在经期趟水受了凉,整整闭经一年,她不知道;我比同龄人矮了一个头,她不曾留意;我的腿得了风湿,一变天就疼得钻心,她不知道:我因贫血苍白如僵尸的脸,她不曾留意……因为我不说,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她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听我诉说。

她一年到头在田间地头挥汗如雨,还要分出精力来跟父亲战斗,让父亲为自己的错误忏悔,让父亲对她心存歉疚,然后将她奉若至宝。

可她毕竟太天真了,性情刚烈的父亲哪儿肯就范,于是争吵年复一年地持续下去,于是她的眉头日复一日地紧锁着,她的腔调天长日久地尖厉着,她的脸长年累月地拉长着。她的心被生活划拉得千疮百孔。于是,我的苦痛在她饱经沧桑的眼里便微如草芥了。

她唯一留意到的是我年年第一名的成绩单,我的四壁贴满奖状的房间。那一片金黄让她眩晕,也让她骄傲,以至于后来我考第二名的时候,她表现出强烈的不适应。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她的言语大多数要用来从父亲那里讨回公道。

她无暇关心我,但我知道她以我为骄傲。

当她得知那个女人的女儿高考名落孙山后,她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她幸灾乐祸的。她跟别人说,当妈的不守妇道,孩子考不上学那是报应,活该!她高兴得简直要抓狂了。她甚至忘记了她女儿的父亲也曾不守“夫”道,她的女儿也可能会遭受那样的“报应”。

3 从那个女人的女儿落榜开始,她对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关怀。

当她注意到和我同龄的女孩子都已经发育得珠圆玉润时,她开始着急。她带我去看中医,给我买补脑的营养品。她开始月月询问我生活费够不够,她开始叮嘱我经期不要碰冷水……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关爱让我手足无措。

在她面前,我常常思维短路。我不知道该对她表达我的感谢还是心安理得地接受。

他们再吵架的时候,除了冷眼旁观,心底绝望得窒息,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办。被她关心起来的我就像一个被遗弃多年,又突然被人领养的婴儿――她在她养父母家里心怀感恩,却永远战战兢兢,客气而生分。

偶尔,她会坐在我的床头,絮絮叨叨地向我数落父亲的不是,时而流下泪来。我不知如何是好,我以翻身面壁的方式告诉她,我不想听。备受打击的她开始控诉我的不孝,哽咽着诉说这些年来,她的艰难。

我心乱如麻,泪流满面。我可怜着她,又厌恶着她。

我冲她咆哮:“谁让你那么无用!过不下去了你为什么不离婚?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你怄气都是你自找的!谁让你当初眼瞎了,要嫁给他!”

她惊愕地看着我说:“我要不是为你们姊妹着想,早就离婚了。有后娘就有后老子,我离婚了受罪的是你

们!我现在是为了你们姊妹几个厚着脸皮活着!”

“你以为你不离婚,我们就有好日子过吗?我天天像孤儿一样吃不饱,穿不暖,要你们父母又有什么用?我长这么大受的罪还少吗?我这一身的病还不都是你们造成的!”

她说不出话来,抹着泪跑出去哭,我望着她跑出去的身影抱着枕头流泪。

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强悍的,只有我知道她的脆弱。我心疼她,可又用伤害她的方式表达我的怜悯和爱,最终却又增强了她的脆弱。我可怜我自己,又厌恶我自己。

4 我的冷漠让她伤心,可是她的偏激又如何不叫我难过。很多时候,我情愿她是隐忍的,默默地承担起一切苦难,在我们面前扮演慈母的角色。这样,就会有更多的理由让除父亲之外的人,包括我,同情她,维护她。可是她不,她在父亲面前强悍无比,却又在我面前无助不堪。我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我高考前一个月,他们又吵架了。她给我寄来一封长达12页的信,历数父亲的不是和她的痛苦。我捧着她的信,内心苍凉得如同月光下的大漠戈壁。

我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走进高考考场,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落榜。

她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病倒了。后来又担心我想不开做傻事,便拖着病体默默地守着我。她什么都不说,但是,我看到了,她的眼睛里写满了心疼与自责。

一个月后,她给我办妥了所有的复读手续。

5 进入大学后,我一直靠做兼职养活自己。

大一那年寒假,我把她那半年给我的生活费一分不少地还给她。她哭着说:“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我什么都不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我的意思,也许我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

我不是故意想给她难堪。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已经长大了,我能自力更生了,我已经不会再拖累她,甚至能够保护她了。

她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已经离婚了。哥哥和弟弟她都没要,却拼命地争取要我。她对别人说,我受了太多的罪,她要努力地补偿我。

原来我以为我是讨厌她的,可是直到离开她,我才发现原来我最牵挂、最割舍不下的人是她。我担心她在父亲面前吃亏,担心她想不开寻短见,担心她气坏了身子落下不好的病。担心她承受不了痛苦而崩溃。

可怜的、没有安全感的母亲一直在用她强悍的表象来掩饰自己的怯懦。她但凡有点心计也不用活得如此辛苦。粗糙的生活磨掉了她的温情,以至于她只能用极端的方式表达对子女的爱护。

这么多年来,我们用激烈的言辞互相指责,互相伤害,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源自对对方的爱,只是我们都未能在压抑的生活里学会怎样用温情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

我不要她的钱,想让她歇歇身体,而她却以自虐的方式疯狂地赚钱。她说:“你身体不好,将来干不了农活儿。趁着我还能做,争取为你攒够读博士的钱,让你将来留在城里,坐办公室。”

妈妈,来世我们还做母女吧。而且,我们都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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