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草木(短篇小说)

时间:2022-03-10 03:45:01

原本草木(短篇小说)

牯岭镇的黄昏是迷人的。西沉的太阳,把金钿子般的光线,洒在小镇古朴幽静的青石街面上。山风会从四面八方吹送过来,柔柔的,有一丝凉意。不知名的鸟儿在广场上空飞翔,浮云缓缓飘动。我坐在街边长椅上,看见一群群游人从山中悉数下来,孩童在街上玩耍,暮归的农人上衣裤脚粘有泥土,农具搁在肩头,旱烟抽得吧嗒响。偶尔能见采茶女背着背篓从山下走上来,她们穿花格子布衣,头上扎一方布巾,脸庞清秀娴静,有说有笑地从街头走来,身上散发着大山的气息。太阳落进山林,山下生出一片云雾,一炷香的功夫,云雾蔓延浮升,遮住了山下的树林和房屋。此时,山上也有云雾迷漫过来,不等天色完全黯淡下来,这两片云海就会相汇交融,渗透到牯岭镇的每个角落。而这时,街巷华灯初上,牯岭镇迷人的夜晚到来了。

五年前的初夏,我和五十多名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庐山做园艺学实习。我记得我们乘坐的汽车停在庐山园门前时,天空下起了雨。车窗上雨水流动,路边生长的青桐树,树叶被雨点敲打着,像一只只飞舞的绿叶蝶。奇秀庐山,就是以这样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迎接我们的。汽车停靠在牯岭镇广场上,我们从车里出来,双手把书包举在头顶挡雨,快步走到街边屋檐下。牯岭镇在雨雾中,不见真身。

事先预订好的旅馆在城南,青石水泥房屋,门口有一条弯曲的石阶,杂草丛生却有韵味。店老板与我们的老师很熟,这家旅馆每年的这个季节,都要迎接几批我们园林系的学生,我们要在旅馆吃住,制定每日的行程安排。老板上了年纪,待人和蔼亲切,几个服务员和我们年纪相仿,是镇上农人家的子弟,为人质朴,说话非常客气。

按园林系的安排,我们第一个星期的实习内容是野外硬笔速写。做速写是自由的,没有具体素材的要求,也没有指定具体的地点,只是每天夜晚,必须上交一定数量的质量尚可的作品。我们宿舍的几个同学商议,集体每天上午到一个景点画速写,下午去另一处景点游玩。学习玩乐两不误,时间过得还算充实。到了夜晚,我们几个闲不住,就跑出旅馆,在附近街边小吃摊上吃点酒。大街上去得少,夜晚的牯岭镇,气温着实有些低。我们几个单衣单裤的,不敢在外久留。老师在出发前嘱咐过我们,要带上厚实一点的衣服,可我们把老师的忠告忘在脑后了。随便吃了些东西,喝了几口酒,就一溜烟地跑回了旅馆。一个星期来,牯岭镇热闹迷人的夜晚,我们却不曾领略。

硬笔速写实习结束前的前一天黄昏,因对白天速写作品不甚满意,在吃罢晚饭后,我背着画板独自走出了旅馆。

街上尽是暮归的游客,小酒店燃着灯,厅里座无虚席,放了学的孩子,三三两两走在街上。街道由大小不一的青石铺垫而成,在来来往往的游客的踩踏下,在风吹雨淋的侵蚀下,这些青石变得光滑圆润,以特定的角度望过去,竟能看见它反射的青光,似乎浮在石面上,仿佛时光悄然离去。我穿过青石街道,拐进一条悠长的小巷,小巷两边大多是古旧房屋,院墙不高,院里种着果树,树下有一口井。走到巷尾地方,发现只有一条石阶下到路上去。巷尾房屋的布局和造型,以及眼前这条石阶,倒是很好的速写对象,尤其是站在石阶中部,目光仰视而去,角度好,物体丰富。无奈此时的石阶,人来人往,喧哗骚动,实在安不下心来,不得不暂作放弃。

石阶下是一条长长的林荫路,坡度大,路面平整。我往坡下走去,方向是远离人群,靠近山林。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我看见林中有一座石面小桥。站在石桥上,发现不远处有一条石阶,上面有几座房屋,隐匿在草树间。等我走近石阶,看见路旁一棵枝叶繁茂的榆树下,孤单地趴着一间石屋,门朝山上开,屋后有一扇木窗户,屋顶盖的是黑瓦,瓦楞上长满了青苔。此地此景,难得一见。我解下画板,坐在一块青石上,迫不及待地取出画纸钢笔,把眼前景物记在画纸上。

那几间掩藏在草树中的房屋,我只取其显露的轮廓部分,配置在隐约的山林间,用留白技法拉开视线距离;接着画石阶,用短线条,阴影处,反复重叠线条,勾勒出它的古朴和时间感来。我尤其喜欢青石缝隙里的那些野草,茎叶清净,坚硬生长;还有青石破损的地方,缺口袒露在空气里,仿佛在呼吸大山清气。接下来要画的是我情有独钟的小石屋,按照我构思的布局,小石屋是画中主体,应该最先画它,而我把它放在最后,完全是出于偏爱的缘故。眼下笔法画熟了,气也淀下来了,我活动活动手指,甩了甩僵硬的脖子,全神贯注于我的小石屋。

我要写的年轻女子,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像一道绚烂的光线一样,突然出现在寂静的黄昏,让天空也随之微颤。她从小石屋里推门而出时,我的画作正在收笔,那条石屋与石阶之间的小路若隐若现。

数年以后,每当我回忆起年轻女子出现的那一幕,心中仍难抑激动之情。她就如同一幅色彩明丽的画,悄然走进我的画作里,让我手里的画黯然失色。她站在画的角落里,扎扎实实地扰乱了我的心绪。

她穿一件水红色的外衣,黑色紧身裤,脚穿一双白色花边凉鞋,手里提着一个红色保温饭盒。她径直从小路走来,一抬头便看见了我。我盯着膝上的画作,手里的笔停在画纸上,微微有些颤抖。她走到我身边,停了下来。我看见了她的脚,便悄悄地看了几眼。

“你在画我的房子呀!”她说,声音有山地人特有的清脆明净。

“我画……”我抬头看她,竟一时语塞。她有一张白皙秀丽的脸,额上的头发,遮住半只细长的眼睛,她嘴唇红润,下巴温柔。

“这是我住的房子,这是那棵大树,这就是眼前的石阶。”她用右手食指在我的画纸上指点着,脸上有欣喜之色,渐而会心一笑,一脸的温柔。

“我喜欢这里的景色,有一种安静的美丽。”我说。

“你是一名画家?”她说。

“不是,我是一名学园艺的学生。”我说。

“哦,你从哪里来的?”她说。

“江城。”我说。

“我去过江城,那里的夏天很热。”她笑着说。

“是啊,所以刚入夏,我就逃到庐山来了。”我耍了点小幽默。

“哈哈哈!”她笑出声来,说:“我比你早点,十几年前我就逃来了。”

“一个人?”我问。这一问,我这才听出她话里的端倪来,我见她并无局促之感,心里稍稍放松了些。

“你在牯岭镇长大的吧!”我说。

“是啊!”她说。

“这里真好,山清水秀,古镇也很有韵味。”我说。

“挺好的。”她说。我见她又把目光投到画纸上,于是,放下笔,用手指捻开画纸,轻轻地从画夹上撕了下来。

“这幅画就送给你吧!”我说,把画作伸到她面前。

她连忙伸出手来,把画作拿到眼前又仔细看了看,然后目光从画纸上溜到我的眼睛,流露出一丝羞涩,终于开口说:“谢谢!我非常喜欢这幅画。”

然后,她似乎从画作里发现什么,把画作伸到我面前,说:“签上你的名字吧,留作纪念。”于是,我抓起钢笔,在画纸右下角潇洒地写下:言蛇,于二六年五月二日。她看了看落款,说:“言蛇,我记住了。”

我笑了笑。

她说:“我叫红樱。”

第二次见到红樱是在三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们一帮同学从锦绣谷回到牯岭镇。我们一行人步行到城南一个不起眼的街角,在两株垂柳之间的空地上,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树下闪动。她的长发挽在头上,身子高挑清瘦,微弯着腰,在一口金黄的大铜锅前忙碌。铜锅是由一副铁架支起来的,柳条在风中舞动,她的身子起伏晃动,午后的太阳支离破碎。我悄声从队伍里退出来,待他们走远后,我便朝那两株可爱的垂柳走去。

我站在树下,她并未发现我。我轻步上前,身体挡住了一缕阳光。她察觉到了,转过头来。汗水濡湿了她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额角上,清澈透亮的汗珠从下巴滑进脖颈,脸蛋红红的,像抹了胭脂红粉。她看见我,脸上露出微笑,细长的眼睛,看上去妩媚迷人。她说:“言蛇,你怎么找来的?”

我说:“刚才路过这里,看背影好像是你,就走过来看看。”

“你坐一下吧,我进屋给你倒杯水。”她说。

我坐在树下的木椅上。红樱进屋倒了一杯水,笑吟吟地向我走来。

我接过水杯。问她:“你在炒茶叶?”

她说:“是啊,新采的茶叶都要经过这一道工序。”

我见她的两只手红通通的,身边并不见勺铲工具,便试探着询问:“你用手在锅里炒茶叶?”

她把两只手在眼前晃了晃,笑着说:“没错。”

我吃了一惊,水杯差点没从手里掉下来,“你这双手细皮的,怎么受得了锅里的高温?怎么不用铁铲之类的工具呢?”

“我的手已经练出来了。铁铲这样的工具炒出的茶叶色泽和味道都不及用手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她轻轻地说。

“可以戴一双手套啊,总比光着手好。”我又问。

“一般情况下是不戴手套的,会影响茶叶的质量和形状。”她说。

我看了看她,说:“你把手伸出来我看看。”她慌忙把手缩了回去,脸上露出羞赧之色,“我的手有什么好看的,我的是做活的手,你的是握笔杆的手。”

我把手伸到她面前,我说:“这是我的手,”说着在她眼前晃了晃,“我的手你已经看过了,现在轮到你把你的手给我看了。”

“我的手不好看,”说着,她把两只手在我眼前亮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刚开始学炒茶叶的时候,手心伤过两回,后来技术熟练了,就再没出过事了。”

她的手指像脱了水的胡萝卜,蔫巴巴的。我心里突然一阵阵的生疼。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店里走了出来,看神情似乎刚从床上爬起来。红樱叫他父亲,并介绍我们互相认识。他父亲听闻我是从江城来的大学生,就从裤包里摸出一盒香烟,弹出一支递给我抽,我笑着用手推了回去,说我不会抽烟。我们坐在树下又说了一会儿话,红樱和她父亲要我留下来吃饭,我婉言谢绝了。临走前,我看了看她家的店铺,看见铺外的招牌上有一个固定电话号码,于是默看了几遍,在心里记住了号码。

我们的实习已进入第三个阶段,这一阶段的内容是认知植物种类,采集相关植株标本。头几天倒也简单,我们五十几名学生分成两组,由两名同行的林学教授和当地植物学专家带领,进入庐山腹地开展实习工作。资源丰富的植物园和原始森林,让我们这些只识图本知识的书斋学生开了眼界。老师细心讲解,又有实物对照比较,几天下来,虽有些累,却也收获了不少的植物学知识。后来,实习向生态学方面深入,我们又分了几个小组,由一名随行老师带领,进入不同的林层,进行山地气候因子观测以及植物群落物种统计对比工作。

这一天的实习地点大多在某一景区附近,实习工作结束以后,同学们大多散到景区游玩去了。我本来是要与两个同学去康王谷的,但脑海里始终惦念着下午在林中看见的,通体淡黄色开绿色花朵的不知名植物。我记得这株植物长在林中的一处山坡的背面,坡上长着两棵山楂树,树下,着一片青黑色的山石。这个位置应该不难找。我让同学先走,过一会儿自会赶上他们。他们没走多远,我就匆匆折身向树林走去。

然而,这里的山林地形比我预料中的要复杂得多,才走了两条小路,我就迷失了方向。在一条山路的尽头歇了一会儿,又凭着记忆向前找寻那片林子。

山中见不到一个人,只听见不同的鸟叫声,伏在路边草叶上的野虫的叫唤声,风吹动树枝的摇晃声。流云在树林上空游动,太阳被高高的山峰遮住了,空气里弥漫着野花和山体的气息。

我只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我确凿迷路了。在山林里误走误撞,不过是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林中无路可寻,似乎从未有人涉足于此地。我开始有些急躁,从书包里找出手机,翻出同学的号码,手机一拨出来,我的大拇指又迅疾挂断了电话。我想到我的那两个同学知道我失踪于山林,肯定会来寻找,而带来的后果是,他们也会迷失林中。

我想起那两个本地的植物学专家,他们和另外二十几名同学在五老峰,他们对眼前的这片山林应该是熟悉的。我翻出那边同学的电话号码,拨过去,被告知机主不在服务区,我又拨了两位同学的手机,听筒里都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我一下子慌了神,对眼前的山林竟害怕起来。

我想起了红樱,这瞬间的思维,没有经过任何的介质,只是痴痴地想到了红樱。是因为逃生的本能么?或许有,但我终于无法确定,只是孤单地站在阴暗的树林中,空落落的心中,倏然想到了这个女子,想起她身上山地一般的气息。

我拨通了她家的固定电话,手机下端传出她如水一般的声音,散落在郁闭的山林里。我告诉他,我是言蛇,现在迷路了。她问我在哪里,我说具体的位置不清楚,只知道离康王谷不会太远。她问我能不能看到明显的标识物,我说不能,周围尽是山树。她说你不要慌张,朝着太阳的方向直线走,一看到标识物就停下来,就站在标识物那里,不要再移步。然后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标识物的名字,我去找你。

她的声音有点急促。

我向着太阳一直往前走,差不多走了二十来分钟,在两山连接处的一棵苍老的松树下,看见了一个坍圮的石门。我走到石门前,看见一截倾斜的石柱上,刻着野猴的图案,拨开野草,发现两块基石上也有图案,是几只低头吃草的梅花鹿。石门后有一条小路,隐匿在荒草丛中。我向前走了几步,看见一把旧时铜锁模样的青石大锁躺在小路上。

我拨通红樱的电话,把刚才看到一切都告诉了她。我听见她在电话那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听见她笑了,她说:“我知道那个地方,你就等在那里,我来接你。”说完挂了电话。

我坐在石锁上,呆呆地看着手机里的时间。两个小时零五分,红樱从石门下那条荒草湮没的小路走了出来。她看见我脸上露出惊喜之色,然后快步走到我面前。她满脸的汗水,肩上的衣服汗湿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裤腿和蓝色布鞋上粘着黄色泥土,她用的左小胳膊擦拭脸上的汗液,右胳膊藏在身后。

我们站在小路上,我站在她面前,冲她笑,她也看着我笑。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只想冲上前紧紧地抱着她。但我走上前去,却不敢贸然拥抱她,只是抬起胳膊,用衣袖给她擦拭两鬓和脖上的灰尘细土。她有点羞涩,眼睛只是看着地上,右手抓住路边的长草,用指甲掐断,在腿边摆动玩。我的眼睛忽然被她的胳膊攫住了,我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把胳膊抬到眼前,她那白嫩的胳膊上,有五条长短不一的血痕,红色的血线,像一根根细长的金针,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细声问她:“疼么?”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已经不疼了!”

“你等一下,我去找两株草药。”

我在路边的灌木丛里找到了草药植物三七,用衣角擦去叶上的灰斑,放在手心里搓揉,直到把叶里的汁液搓出来。轻轻抬起她的胳膊,把墨绿色的汁液滴在伤口处,然后用碎乱的叶面轻微地擦拭伤口,已达散瘀消肿之功效。

她静静地看着我,见我把五条伤痕擦完了,就笑着问我:“言大夫,这是什么草药?”

我说:“三七,李时珍称它为‘金不换’,是名贵的中草药,止血消肿效果很好。”

“你是怎么找到它的?”她问。

“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了?我这几天刚好在这片区域搞物种调查,知道这片山地有三七分布。”我说。

“哦,那我还真幸运!”她笑着说。

“幸运?你看你这只胳膊,本来多白净多漂亮啊!现在伤痕累累了!”我说,心里隐隐有些自责。

“不碍事,过几天伤疤就消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那天,红樱带着我走山路回到牯岭镇。她说若是走大路,需要四个多小时,走小路就近多了。我说哪里有小路,这分明就是无路可走。她笑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她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她能感受到山林的呼吸,她能听到山林的召唤。

我们的实习结束的前一天,我去城南她的店铺里找她说话。我告诉她我的实习快结束了。临走前,我把精心准备的一副翠玉镯送给了她,说是留作纪念。

这一天的黄昏,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说晚上八点,她在小石桥边等我。

我们的老师在这一天的晚饭后,组织召开了一个总结会,我原以为这个小会议不过是离开庐山前,老师要对我们进行一番叮嘱。因为在这实习的一个多月里,每天都有总结会,如今实习已然结束,还开总结会做什么。然而,老师在这一天的会议上,请来了牯岭镇的一个艺术家。这名艺术家,名义上是讲艺术课,实际上是大力推广他的艺术培训班,听得我头晕目眩肠胃翻滚。而约会的时间正在悄然来临,我对站在我们面前的长发胡子连在一块的唾液横飞的艺术家,简直是咬牙切齿。

我是借故从会议上逃出来的,可这时我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八点过一刻了。我心里颇有些异样,一路小跑着向城南的小石桥赶去。

我站在小石桥上,朝四周看了看,并不见红樱的身影。石桥边是一排广玉兰树,路灯安置在两棵树之间,静静地立在那里,周围没有一丝声响。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红樱打来的,她问我来了没有,我说到了小石桥,她说她站在石桥前方的电话亭边。

我向石桥前方的电话亭走去,可一连找了好几个电话亭,就是看不到她的身影。我按刚才打来的电话号码拨过去,电话打通了,可我的耳朵听不到身外的响铃声。电话接通了,我说我在石桥前方找了几个电话亭,就是没有看见你。她问我离开石桥了吗?我说离开了。她说她在城南秀山脚下的小石桥,不是靠河边的小石桥,小河边有四座石桥,不太好找。她说我既然离开了小石桥,她就站在原地不动了,让我去秀山那边的石桥找她。

我们约定的地点其实并不难找,只是我对城南街道不甚熟悉,而且又是在夜晚,增加了一些难度。我穿过街道,在街边问了一个行人,又找了一会儿,这才在山边一盏路灯下,看见那座让人心生激动的小石桥。她不在小石桥上,我拨通电话,听见不远处响起铃声,我循声望去,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她站在电话亭边。

她站在电话亭边,整整等了我两个钟头。初夏牯岭镇的夜晚,气温仅有三四度,她穿着我们第一次在她的小石屋后相遇时穿着的那身衣服,那双白色花边凉鞋。她静静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不自然的笑容,她只是冻坏了,还有那双穿凉鞋没穿袜子的脚。她踉跄着从电话亭边走出来。我们站在路灯下,她冻红的脸蛋,仿佛被锅里的热气蒸过一般。街上行人稀少,奶茶店还未关门,我带她去喝了热气腾腾的奶茶。

我们走在冷寂空旷的大街上。夜风把店门外的彩旗,吹得猎猎直响。薄雾在街头巷尾飘浮,昏黄的路灯像一盏盏船灯,在朦胧的河面上浮动。偶有夜行人从街坡下走上来,低着头与我们擦肩而过,脚步快如风,鬼魅一般。我们一直走到相识的小桥边,她向我道别,我目送她走进那间迷人的小石屋。她在冷夜里等我的场景,多年后,只要想起它心里总是暖暖的。

次日上午,返校的客车停在牯岭镇广场上,我们提着行李包陆续向客车走去。我站在客车前,向广场四周张望,看到的只是寂寞的街道和陌生的人群。我上了客车,坐在车尾的一扇窗户边。我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呆呆地看着身边的同学,他们脸上流露出回家的喜悦。车突然启动了,我从沉默中醒来,扭头看窗外,就在此刻,我终于又看到了她熟悉的身影,她站在对面街边的一棵梧桐树下,静静地看着我。她早就站在那里,我知道,在我上车前,她应该站在那棵梧桐树的背后。她看见我发现了她,在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的时候,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轻轻地向我招了招手,脸上露出令人心颤的微笑。

我们分别后,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我有的时候会给她邮寄书籍或者挂饰布锦之类的礼物,她回赠过我两双布鞋几罐茶叶,她在信里说,布鞋是她亲手缝制的,茶叶是她新炒的,希望我能喜欢。我们都没有言语上的表白,只是把这份纯真的感情柔柔地放在心里,彼此珍惜这难得的缘分。

一直到第三年的初春,她有一个月,接连三个月,整整八个月没有来过一封信。在这段日子里,我的二十来封信件寄过去,都如同石沉大海。我不知道她那边出了什么事,我的脑海里出现一大堆的揣测,在未来的日子里,又被自己一个个地。

我因诸事缠身,终于未能亲自上一趟庐山,去找寻我所要的答案。只是这疑惑缠绕在心间,有度日如年之感。

五年过去了,我的生活和工作也安定下来了。如今,我孤身一人重上庐山,再次来到这个幽静美丽的牯岭镇。从车上下来,我便马不停蹄地循着旧路去城边的小石屋。

我又一次站在这座石桥上,看见小石屋孤单地趴在那里。我从小桥上下来,缓慢地走完了这条土路,来到石屋门前,看见一把生锈的大锁,静静地挂在木门上。

看着这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我心里猛地一沉,仿佛就要晕厥一般。

城南的茶叶铺换了店主,那位年轻的老板告诉我,他是江西婺源人,是去年春天接手这家茶铺的。我又问他是否知道原来的老板到哪里去了,他摇摇头说不知道。在我离开时,他似乎想起什么,从背后叫住我,说他知道原来的老板有一个茶园,在植物园附近。

我在街上找了辆载客的面包车,让司机带我去植物园。在植物园大门口,我向路边的清洁工问清了茶园的大致方向。我又费尽力气找到了茶园的园址。我爬上一个山坡,向茶园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茶园,大片大片地爬满了好几座山头。我急急忙忙从山坡下来,向茶园深处走去。

在茶园,两条园路的交叉地,我遇见一个老农,他蹲在路边的小水沟里洗铁锹。我问他:“老师傅,这片茶园的主人您认识吗?”

老农答道:“认得,当然认得,你要问哪片茶园的主人?”

我有些懵,急问:“这片茶园不是一家的?”

“不是,十几家呢,小伙子你要问哪一家?”老农说。

“主人的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秦,他家的茶铺开在城南的秀山脚下。”我说。

“哦,我认得,怎么会不认得呢,我在这里都干了三十年了。”老农说着,亮出了右手的三根手指头。

“噢,太好了,他现在住在哪里?”我惊喜地问。

“走了,他走了。”老农说。

“走了?到哪里去了?”我问。

“他把茶园卖了,听说全家都从庐山搬走了。”老农说。

“搬走了?……”

“搬走了,都走了,就只剩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我在茶园里坐了一会儿。后来,在植物园门口搭上一辆公务车,回到了牯岭镇。

现在,我坐在牯岭镇的广场上,天已经黑了,街上灯火通明,游人四处走动。街道花坛边,小商贩在吆喝着卖糖炒栗子。奶茶店门前,行人如织。

我穿过喧哗的大街,走过一条条悠长的巷子,下一段长长的石阶,来到城边的小花园。我走上小石桥,坐在残缺的桥栏上,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在肌肤上生出点点滴滴的寒冷,我又闻到了山地的气息,它让我感到一丝眩晕。

我走过那条幽静的小土路,又一次来到小石屋前。门上冰冷的大铁锁,把它收集到的冰寒刺进我的手指,进入我的胳膊、血液,一直流淌进我的心里。我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小石屋光滑潮湿的墙体,方才心中的疼痛,已然进入我的骨髓,我瞬间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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