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丁以诚《抚倪瓒山水》

山东博物馆藏清人丁以诚《抚倪瓒山水》轴，纸本，花绫裱，纵109.5厘米，横38厘米，墨笔平远构图。近坡一隅，杂树交柯，茅屋虚寂，掩于树后；中为平湖汀渚，远则岫壑微茫，结构笔法，皆带云林画意。上录云林题识云：

知君近住西湖曲，湖水沦涟似辋川。窗下青松高百尺。时时落雪满琴弦。

山色微茫好放船，秋蕖野水夕阳边。西风更洒菰蒲雨，羡尔沙鸥自在眠。

秋水清空似泛槎，此身寂寂似无涯。萧闲堂上收书坐，八月芙蓉始着花。

白石先生古貌古心，轻财而重义，定生于后之师，令人寤寐不能忘。但幽居潜如潜逃，则殊令人愦愦耳。昨暮辱醉归来，作此以赠。至正辛丑二月云林子倪瓒。

又丁氏自识：

嘉庆己巳八月丹阳丁以诚背临其意。

钤印二方：丁以诚（白文），义门（朱文）。

丁以诚，字义门，江苏丹阳人。父丁皋为清中期肖像画名家，所著《传真心领》，是清代重要的肖像画论著。以诚传其家学，工于写真，亦颇有时名，撰《续传真心领》四卷。中年补山水、花卉，皆成绝妙。

从题识看，丁以诚所临，似为倪瓒至正辛丑（至正二十一年，1361）二月绘赠白石先生的一幅作品。然查阅元以来书画著录及相关文献，独不见倪瓒该时间的画作记载。倪瓒与白石先生皆为元末昆山玉山雅集活动的成员，二人之间偶有诗画唱和。白石先生又作“白石征士”、“白石徵君”，姓名、籍贯皆不可考，白石盖其字号。他应是当时江浙地区的隐逸文人，倪瓒称其“幽居默如潜逃”，为一证。倪瓒赠予白石先生的画作，有记载者有二。一为清人缪日藻《寓意录》卷二所载，绘于洪武五年八月廿四日的《空斋风雨图》；一为洪武六年八月所作《松溪亭子图》，题云“癸丑八月二十又六日，为白石徵君写。瓒”，现藏博物院。那么，丁以诚所临到底为倪云林何时何作，画赠何人？便有待考证。

画上所录云林题识，并非一篇独立的题跋，而是三首七言绝句与二首唱和诗的诗前小序。诗一最早收入元末玉山草堂主人顾瑛所编《草堂雅集》卷九，题作《为冯文仲画山水小幅》；明人蹇曦编《倪云林先生诗集》卷七也有收录，题为《画赠冯文仲》；《清閟阁集》卷七（倪瓒著，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亦采入，题为《赠冯文仲》。从诗题看，确乎并有画作无疑。而倪瓒为冯文仲所作《山水小幅》究竟如何，却无法经由文献和藏图确证。由诗中“落雪”二字可推想此诗、画当作于冬季抑或早春，“湖水沦涟”、“窗下青松”诸景似乎也可与丁氏所临倪作相契合，然仅是推想而已，仍不能确定此图原作即是赠予冯文仲的《山水小幅》。冯文仲善画，不知是否有作品流传下来，元人姚文奂有诗《题冯文仲画秋亭野望》。作为玉山雅集成员之一，他与倪瓒也多有诗画唱和。倪瓒有诗《云林小景图》、《冯文仲白玉山来携向画云林小景图复求题诗因用前韵》（见《草堂雅集》卷九），便是一证。画史对冯文仲的记载片言只语，籍贯、字号、师承、风格皆无可考，但他与白石先生确非一人，因为在《草堂雅集》等相关文集中，倪瓒对冯文仲常直呼姓名，而对白石先生则尊以“先生”“征士”“徵君”之称，盖前者与其年岁、地位相仿或稍幼，后者比其年长也。若存在原作，同一幅画中缘何出现两个受画人？抑或丁氏所临图与题跋本不相配，而是临者将云林诗作自行摘抄而已？

诗二见《清閟阁集》卷七，名《双井院前小立》。双井院在苏州松陵桐里，曾是倪瓒寄寓之所。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五月四日，倪瓒作《山水卷》，题此诗，并署款识“至正癸卯夏五月四日，画于西溪仙馆，瓒。”《石渠续编》云其“丛树小丘，远山横抹”，寥寥数语，不能想见《山水卷》之全貌。题诗中有“秋蕖”、“西风”，显然描绘的是秋日景色。当然，诗跋与画作内容不见得必须一致，但从时间看，此画作于至正癸卯年（1363年），若丁以诚所临之原作确绘于至正辛丑年（1361年），则时间是矛盾的。

诗三在《倪云林先生诗集》卷七中有收录，是《绝句三首》之一，文字稍有别，“寂寂”作“汩没”，且并未交待是题画诗。此诗明确提到“八月”，其中“秋水”、“芙蓉”都是描绘秋天的景色，那么这首诗大约是作于八月份。这与所谓“至正辛丑二月”的作画时间无法统一。画家作画题跋之后很久再跋也是可能的，但没有更充分的证据证明此情况存在。

后面的题识文字为倪瓒与白石先生相唱和的二首绝句的小序，题作《白石先生古貌古心，因次韵，希一笑》，见于《清閟阁集》卷八。诗云；

空宇寥寥秋燕巢，笑谈谁与共游遨。南邻虽有幽贞士，默默深潜如避逃。

深感分尝酒数罂，醋鸡闻胜驼蹄羹。轰轰烈烈男儿事，莫使磨拖过此生。

原序文与此画题识稍有出入，“潜如潜逃”作“默如潜逃”，尤其末一句为“昨暮辱醉中词翰，读之洒然也，因次韵，希一笑。”此诗显然是倪瓒与白石先生诗酒唱和之作。《草堂雅集》中亦是如此，皆不涉及并有画作。缘何丁以诚临作会有“作此以赠”之语？

丁以诚所仿云林原作，从文献中尚无法追踪寻迹。笔者对题跋一番梳理辨识后，诸多存疑之处明显起来，有待进一步考析。或许并不存在这样一幅倪瓒的作品，也或许丁以诚所作，并非临摹了倪瓒某一幅具体的画作，而是在他熟谙倪瓒画风诗意之后，将倪瓒的风格带入了画中而已。他将倪瓒的诗文题于画上，似乎正为观者提供了一条品读画意的线索，所绘何景，所达何意，观者不同，理解与感受也便不同罢。

回观丁氏此作，笔墨、意境皆带几分云林本色，萧条淡泊，闲和严静。其自识日“背临其意”，非对倪瓒作品下过一番狠功夫不能如此。此作临于嘉庆己巳年，2008年西泠印社春季拍卖会上的一件丁以诚仿云林山水立轴，与此几无二致，作画时间在嘉庆庚午。可见，丁以诫对此幅倪瓒山水必是进行了多次临摹。世人称其工山水，“别有深致”，由此图可窥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