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祖母聊天

这天我偶然坐到祖母面前说:“您要是能看书就好了。”祖母脸上那秋菊般的皱纹一下子散开,轻言慢语地说:“祖母不会看书。我们年轻时还是光绪皇帝时代,我娘家是诗书人家,我父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哪里会让我们去读书?在娘家做女儿时,学女红做家务;出嫁后,便是相夫教子,所以到现在是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

我想不到平时少言寡语的祖母会讲出这么有趣的话,不由笑道:“祖母,你老人家肚子里还有蛮多东西呀!”祖母也笑了:“有什么东西,还不是天天装一肚子饭菜。”我这下不禁大笑了。祖母又说:“你们比你们的父母要强多了。你父亲只进了几天私塾,13岁就去当学徒。我当时真是舍不得放他去吃苦,可你祖父却说,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旧社会当学徒可不是现在你们店里招的学徒那样轻松。你父亲当学徒天天睡的是柜台,吃的是老板师傅的剩饭剩菜。天没亮就要起来开店门,给老板娘倒马桶。关了门还要帮老板做家务洗衣裤,半夜还不能睡觉。好不容易熬出了师,还要帮老板白做三年工,他们哪里有书读?现在轮到你们了,一个个进初中进高中,我们家再也不会有睁眼瞎子了。”平时不大说话的祖母,此时竟然滔滔不绝地一说就是一大篇,听得我入了神。我发觉此时祖母脸上变得神采奕奕,昏花的眼睛也明亮得多。我不由说:“祖母,想不到你老人家记性这么好,连我父亲五六十年前当学徒的事还记得这么清楚。”祖母伸出皮肤皱皱的手摸着我的头说:“你是我的长孙,你那时长得白白胖胖的,好逗人喜欢。你妈妈奶水少,你又能吃,我和你父亲整天就是愁如何帮你买奶粉。”我说:“祖母,您平时怎么可以一坐半天不说一句话,今天怎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呢?”祖母慈祥地说:“傻孩子,平时大家都忙,只我一个没事做的人,哪里能要人放下正事不做来陪我说话?你祖父过世早,我一个人习惯了,有人陪我说话更好,没人陪我说话我就枯坐,自己在心里想想年轻时的事,念念南无阿弥陀佛,请菩萨保佑我的儿女们孙子孙女们清吉平安,日子就这样打发了。今天你能陪我说话,你又是我最疼爱的长房长孙,你说我如何不高兴?我觉得好幸福的。”

祖母嘴里忽然蹦出一个时髦词:“幸福。”我只陪祖母她老人家说了一会儿话,她就说出“幸福”二字。我完全听懂了祖母的意思:她老人家太寂寞了。我不由惭愧了。平时我们只顾自己上班呀,看书呀,和朋友上街玩呀,哪里知道年迈的祖母也需要人陪她说话?祖母也是凡人,自从四十多年前祖父去世,祖母独自辛苦地拉扯大了7个子女,谁又知道她心中的忧愁寂寞?这二十多年因脚受伤不便于行,几乎是整天坐床边不出房门。虽然每天有许多儿孙来问候,可却不大有人陪祖母说话。大家都忙,就把祖母的感受忘了。于是我怀着愧疚的心,更加坐近祖母身边,一心一意陪祖母聊天,让她老人家更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