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3-08 08:21:08
我知道，他不会让我找到他的，因为他是这样地爱我，因为……
1 再没见过沈玉生那样好看的男孩子。黑的发，白的衬衣，蓝的牛仔裤，白球鞋，干净的眼神，温和的唇，白桦树一般挺拔。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母亲说，快招呼人啊，这是小沈老师。刚来的。
我笑。唤他，小沈老师。他的脸就微微红了。
是9月，我刚刚过了18岁生日，升到了高三。我读书的中学，和母亲教书的小学仅仅隔了一条街，中午的时候，我大多会过去母亲那里和她一起吃午饭。我不喜欢学校食堂的饭菜，母亲会把饭做好带过来，在食堂简单加热一下。
学校没有宿舍，那时，镇上的学校还相对简陋，我们吃饭的地方，就是母亲的办公室。
就那样认识了21岁的沈玉生，快要中专毕业的男生，分到母亲教学的学校来实习。
和母亲一样，沈玉生也是教语文，想象着他站在黑板前，用漂亮的粉笔字写这样的句子：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脸上忽然飞满红晕。课堂上，第一次走神了。
再过去吃午饭，偷眼看过去，沈玉生的桌上果然摆着唐诗宋词。却忽然想起来，他是不会对小孩子们写那样的诗词的，不过，是我的想象。
越来越盼望午饭时间，虽然有时候碰不到他，可是会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翻看他桌上的书籍、备课本……果然是好看的字体，并不是那种遒劲有力的，他的笔迹轻盈而清晰，字体灵动却整齐。终于那天，母亲出去，我在他备课本的空白处，飞快画了一张他的画像。
画画一直是我的专长，而他的眉眼神情，早已在我心底生根。
随后隔了几天，竟是有点害怕见到他，既盼，又怕。吃过饭便早早地走。
大约一周的时间，没有碰上他。可想见的心思还是战胜了不安，那天，又趁母亲去洗碗，飞快翻开他的备课本，那日画下的他的画像已经不见，缺少的那页，窄窄的一道纸边非常整齐，显然，是仔细剪下的。
他把它放到了哪里呢？忽然心思一动，抽出他桌上还给他的那本李煜的词。果然，是夹在那一页的中间。
还不曾把书放回原处，忽然听到他说，小雨，你在呢。
回头，他的面容那样靠近眼前，干干净净的眼神，没有质疑和躲避，温和地看着我。
我……一贯伶牙俐齿的女孩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
你画的，很像。他还是笑，说了这句，又飞快转换话题，一定要考上大学，明白吗？别辜负你妈妈。她不容易。
是的，母亲不容易，她已经教了半辈子的书，却还有着一个尴尬的身份：民办教师。她付出了和所有教师一样的努力和热情，可是得到的待遇并不公正。所以这些年，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年少，还不晓得为自己，只想为她争口气。
眼圈忽然红了，也许因为母亲，也许因为，这些话，是他说出来。
没有考大学，我有许多遗憾。但当时家境所迫，我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小雨，梦想也是有顺序的，有些梦想，是要建立在另外一些梦想之上才能去实现的，你明白吗？
眼泪终于冲进了眼帘。我18岁了，聪慧而敏感，他的话，我明白。可是，我可以把他的话理解为爱护吗？
爱护，是爱的一种表达方式吗？
还在忍着眼泪，心里，竟有些喜悦起来。
2 并没有察觉那几日母亲的心神不宁，直到周末的那个晚上，温习功课不觉到很晚，有点饿，想出去找东西吃，经过父母的卧室，听到她同父亲说话。
等了那么多年，一次次转正的机会，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错过去了，兴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母亲叹口气。是我命不好吧，这次，又来了个小沈老师，他有学历，年轻，人也勤奋好学，看样子，他是想留下来，我都这个年纪了，哪能争得过他……
父亲安慰母亲，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别太在意了。
可是我觉得委屈啊……母亲轻轻啜泣起来。
我定定地站在那里，饥饿的感觉全无。怎么会这样？沈玉生，他是来和母亲争夺一个正式教师身份的吗？而母亲却注定要因为他的出现，失去她人生最后一次获取公正的机会。
心忽然有些隐隐的痛和压抑。
那天晚上，第一次，我失眠了。
3 终于决定把那张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的字条夹进沈玉生的最后一本书里。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本，以后，我不会再有机会借他的书了。
其实字条只有简单的话：沈玉生，我要见你。
时间是晚上两节晚自习的课间，地点是我们学校门外右边的第三棵树下。
一个下午心神不宁，晚上的自习课漫长得难以忍耐，越临近下课越慌乱不堪。他会来吗？他来吗？他还是不要来了……
可是他来了，已经是10月末，即使南方的夜晚，天气也有了凉意，他换了件白的毛衣。校园的灯光隐约透过来，淡淡的可以看清彼此。
再没见谁能把白色的衣服穿得似他那样干净，袖口和领口，即使磨损了边，也不见任何污渍。我多喜欢这个干净好看又温和的男孩子，我多喜欢他。
小雨。他有点急切，是不是碰上什么为难的事了？
我抿着唇。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心里想了许多遍，可我开不了口。
小雨，说话啊。他歪着头探询地看我。
忽然就一把抱住了他，从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节，但忽然地，不能自抑。
沈玉生。叫了他的名字，眼泪就开始掉下来。
他有明显的慌乱，被我手臂纠缠住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两只手本能地推我的肩。在静静地被我抱住几秒钟后，慢慢伸出手，掌心落在我发上，轻轻抚摩而过。有微微的叹息声划过头顶，他没有说别这样小雨。而是轻轻地说，别哭。听话，不哭，没事的。
抱着他，这不是我提前设定的情形，包括哭泣，可我只是哭。
我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啜泣着，语无伦次。我说，你不要和妈妈争，你说过妈妈太不容易了，你还年轻，会有很多机会，你那么好，你不要和妈妈争……
他的掌心，在我头顶有短暂的停顿，也许是错觉，我在自己的啜泣里，分明听到他心跳加快的声音。
然后，在我的叙述停止之后，一切也都慢慢平静下来。自始至终，他没有打断我的话，没有解释，没有说一个字，直到我停止。
良久，他的两手握住我的肩，让我抬起头来，面对他的目光。干净的平静的目光。
小雨，你是个好姑娘。你的妈妈，她是个好老师。相信我，什么都会好的。而你也会考个好大学，对吗？
头顶的水杉，在哗啦啦的秋风里落下叶来，落在他和我的眼前，模糊了我的视线，他那张好看的脸。
他到底知不知道呢？我要求他，可是我心里，是那样地，喜欢他。
4 我考上了大学，成绩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好。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在高三最后的时间里，原本成绩不错的我，还要那么拼命地学习。没早没晚地，人都瘦掉许多。
母亲欣慰不已，更是心疼不已。
分数下来的那天，我听着来自许多人的祝贺，一直笑着回应。直到夜晚，回到自己的屋里，翻出一张张他的画像，眼泪才无所顾及地掉下来。
在我和他见面的第三天，他离开了学校。两个月后，母亲顺利转正。做了20年教师的母亲，在她46岁那年，终于得到了她应该得到的名分。母亲说，小沈那孩子，不知怎么突然就要走，其实他不走，这个名额肯定是他的。听说那时候他回来，就是想留下来的，离家近，可以照顾一下家里。他有两个妹妹，父亲瘫痪好几年了，家里，靠着他呢……
兴许是有更好的去处吧。父亲说，年轻人机会总是多一些，不肯安定……
可是只有我知道，他的离开是为了什么。
我的心里那么疼。
5 大学里，我是个沉默的女孩，成绩好，模样好，有才气，却形单影只。每次看到穿白衬衣蓝牛仔裤的男孩，会怔怔地呆立片刻。
大学三年不曾和任何男孩有过任何情感的交集。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有处小小的伤口。爱情的伤口。
大四开学回来，过了中秋，是我22岁生日。忽然收到精美的卡片，笔迹轻盈而清晰，字体灵动却整齐：小雨，22岁了。生日快乐！一个人，要好好生活。以后，要好好恋爱。记住，不要因为任何事情委屈自己的爱情。因为爱，从来没有过错。
9月北京的午后，阳光还依然逼仄，缓缓刺痛了我的眼睛。18岁的时候，我喜欢上一个叫沈玉生的男孩子，可是最后，我以爱为借口，逼得他自动撤离。没有一句抱怨，那样沉默地撤离。因为如此，我心存愧疚，没有勇气寻找他。觉得不配再寻找他。一直到将他彻底丢失。甚至没有勇气去爱，认定是个对不起过爱情的女子。而他，始终那样温和而理智地对待我，引导我，呵护我。我的自尊，我的感情，我对生活的愿望。现在，他还要用这样的方式，让我从感情的负疚中解脱出来，轻松上路。
卡片的信封，没有地址，只有一个南方小城市的邮戳。而我，却已无法循着这枚邮戳寻找到我的爱情。他不会让我找到他的，因为他是这样地爱我，从头至尾，他的爱，都比我多。
选自《家庭主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