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恩爱 10期

时间:2022-03-07 04:03:54

第二十一章

小海棠这回是穷怕了。还不只是怕穷,她是苦出身,能受穷,可像个带着孩子的寡母似的,她不忍心看到凌云志受苦。

所以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赚钱来,要让凌云志像在天津那样有好大米吃,有鸡蛋和肉下饭,有体体面面的衣裳穿。稀粥泡菜的滋味不美妙,她已经真切看出了凌云志的消瘦。

于是她舍弃了脸皮,本来嘴就野,这回更不收敛了,很快就变成了市场里的小辣椒。

凌云志很木讷,心里倒是也知道妻子早出晚归的很辛苦,所以手上加紧地抄写,夜里点灯熬油不肯睡觉,被蚊子叮出满腿的红包。累到了一定的程度,他放下自来水笔,自己活动活动手指关节,会有咔咔的响声。

小海棠披着衣裳下了来,逼着他收拾纸笔,上床休息。凌云志抬头对着她笑:“再写一会儿,我还能坚持!”

小海棠伸手替他合上簿子:“下笨功夫挣小钱,差不多就行了,何必这样苛苦自己。”

凌云志站起来,似乎有些腼腆:“要是你觉得这种工作收入太少,那我――我明天和你到集市上去?”

小海棠用大眼睛瞪他:“你不是嫌卖货丢人吗?”

凌云志低头笑了,笑得又尴尬又为难。对他来讲,蹲在路边做一名小贩,真的是太不像话。

小海棠弯腰一口气吹灭了油灯,然后把他拉拉扯扯地拽到了床上:“你是大爷,乖乖在家坐着吧。我也不图你帮我的忙,只要下午知道提前把米粥熬上就行。”

两人摸着黑上床钻进新添置的蚊帐里。凌云志握住小海棠的手,忽然说了一句:“怎么……不怀身孕呢?”

小海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可不是,两人在一起已有两年,睡得都熟透了,可是自己腹中一点动静都没有。若说是自己的毛病,那前头三位前辈也是一样的不曾开怀啊。

她不肯把矛头指向凌云志,只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答道:“我怎么晓得?再说就算有了小孩子,现在这个情形,也是难养。睡吧睡吧,困死我了。”

说完这话,她合身拱进了凌云志怀里。而凌云志拍了拍她的后背,见她没有兴致,自己也就不再多说。

如此过了一个来月,便是进入十月时节。小海棠雇了本地的劳力,在村外镇旁的集市街边盖了一间浅浅的房屋,权作店铺。店铺开着大窗子,光线通透,里面仅有一张玻璃柜台。小海棠从来不在这里囤积货物,只把它当做一处能够遮风避雨的摊位。大白天的坐在柜台后面,她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吸烟。

这日下午,笃定是不会有空袭。她翘着二郎腿坐在窗边,无所事事地点了一根香烟。两根手指夹着烟卷送到嘴边,她轻轻吸了一口。

扭头向外呼出笔直的一线青烟,她骤然睁大眼睛,很意外地看到了关孟纲。

关孟纲不知何时来到窗外,正背着双手观察她。双方四目相对,他嘿嘿地笑了:“这个姿势很好,就是衣裳头发不大对劲。”

小海棠把脸扭开,自顾自地又吸一口。人躲在烟雾后面,似乎多了一层安全感。

关孟纲转身从门口走了进来,倚靠着玻璃柜台站到小海棠面前:“近来生意怎么样?”

小海棠不看他,盯着火红烟头答道:“有市无货,只怕没得可卖。”

关孟纲上下打量着她,见她头发衣裳都寒素,只有一张脸蛋是天然的鲜艳,眉毛睫毛都浓重,嘴唇红通通的带着棱角。

“过两天我要去趟昆明,有没有兴趣同行?”他含义无限地盯着小海棠,同时压低了声音,“这回,我能弄来西药。”

小海棠一听“西药”二字,立刻打起了精神――现在的市面上,西药真比黄金还贵,而且黄金易得,西药难寻。

可是一双眼睛亮过一瞬,她的神采随即又黯淡了下去:“我不去,家里离不开我。”

关孟纲当场便嗤笑了:“怕凌云志一个人在家会饿死?”

小海棠眼看四周无人,便是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别以为那夜你得了逞,从此就可以跑到我面前肆无忌惮!老娘对你是――是――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双方自愿,两不相欠。别以为你爱了我睡了我,我就肯定离不得你!”

关孟纲笑道:“哟,这么无情啊?”

小海棠凶巴巴地看着他:“老娘是有夫之妇,你少鬼头鬼脑地摆出一副贼样子!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老娘缺钱缺货不缺男人!看你那贼眉鼠眼的德行,和我装什么西门大官人!真以为你是风流公子哪?”

关孟纲伸手指她:“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卸磨杀驴啊!可是你别忘了,将来的日子长远着呢,难道你再也没有求着我的时候了?”

小海棠知道他是个无赖,可是对待无赖,她真是没有办法。用力把手中烟头向下一掼,她起身上前,在关孟纲的身上狠捶了两拳。

然后躲到柜台后面,她既泄了愤,又像是打情骂俏,不得罪人:“反正我不和你去昆明。你要是发善心可怜我,回来之后就分我一点西药;要是觉得我不听话没感情,那不给就不给,我也不争不要。”

关孟纲把胳膊肘架在柜台面上,却是转移了话题:“不去昆明,那跟我进城去吧!我带你烫个头发,再做两身新衣裳。”

然后他向前探过身去,神情狡黠地又笑:“还有点别的好东西,你在市场上绝找不到,我也给你留着呢!”

小海棠拿起抹布,默然无语地擦拭台面。关孟纲做出的诱惑真是太动人了,只要她略放松一些,就能得到无数的好处。

“要是价格高涨的时候,随便卖一瓶药出去,就能抵得上云志一个月的工作了。没有空袭的时候,镇上戏院从早到晚地开放,摩登男女出出入入,那里面本来也该有云志一个……”

她想得出了神:“云志就只会玩……应该把姓关的好衣裳扒下来给云志穿,云志比他漂亮得多……”

想着想着,她忽然笑了,也觉得自己太不讲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提当初的种种骚扰,关孟纲现在并没伤害到她,她倒是起了贼心,想要霸占人家的衣裳。

这时有人进来买烟,小海棠连忙一正脸色,老老实实地做起生意。关孟纲站在一旁,等人走了,他饶有耐心地继续纠缠:“走吧,我还能亏待了你?再说你也不搭什么,怕我吃了你吗?”

小海棠被好衣裳和好货物迷住了心神,暗暗地把牙一咬,她开口答道:“明天我进城去,今晚我不和你走。”

关孟纲看她好,那她怎样都有理。她非要明早走,那他就屈尊去了镇上旅馆,很不舒服地对付了一夜。

翌日天明,小海棠理由充足地拎着一只旅行袋进城去了,留下凌云志在家抄写。凌云志毫不怀疑她的行踪――这样好的妻子还要怀疑,那真是没良心了。

在长途汽车站和关孟纲会和,两人一同上了头班车。小海棠向来大方,有熟人见她和陌生男子同行,也不惊讶。

顺顺利利地进了城,小海棠果然见到了关孟纲给她留下的宝贝――大匹的印度绸,还是战前的货,质量好得少见,还有成卷的薄呢子,也是难得买到的稀罕物。

除此之外,他又亮出了一枚钻石戒指,扯着手给她戴到了无名指上。依他的心意,这是带有一点仪式性质的,可是小海棠攥了拳头,只看那钻石戒指是厚厚一大叠钞票。

这天晚上,他自然没放小海棠回去。而小海棠也褪去羞涩――事已至此,她不就是为钱来的么?!

当关孟纲在她身上发疯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情动。其实关孟纲也没有那么坏,她想,可自己怎么就看不上他呢?

第二天上午,小海棠带着大包小裹,回乡去了。

临走之前,关孟纲对她笑道:“等我从昆明回来了,再去瞧你。你等着我吧!”

小海棠没有回答,只看了他一眼。走到门口了,才想着说了一句:“那你路上小心。”

关孟纲笑了――这小娘们儿死心眼,叼住一个废物死活不松口,可惜了好模样和好力气。

小海棠满载而归,又把钻石戒指撸下来,珍重地放到床下一只铁皮盒子里。凌云志见了,十分吃惊:“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小海棠随口扯谎:“别人欠了我的钱,还不上,就用这只戒指抵了债。”

凌云志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拿起了桌上的手表:“小海棠,这是我今天从抽屉里翻出来的,我记得你是把它卖掉了……”

小海棠疲惫地看了他一眼:“谁卖了?狗记性!”

小海棠在家中睡了一觉,然后起床开始忙碌。这批货物在她手中压了半个多月,结果卖出极高的价钱。把一张存折拿回家来送到凌云志面前,她得意洋洋:“看看,我们的财产!”

凌云志接过存折一瞧,登时惊呆了:“这么多?”

小海棠劈手夺回存折:“云志,把簿子还回去吧,我们不抄写了!我一个人就能养活你,不用你再工作!”

凌云志很是手足无措:“这……这……”

小海棠把存折送到嘴边亲了一口:“我们这点钱,和真正的有钱人相比,还只是九牛一毛而已,算不得什么。你看附近山上都开了工,那是城里阔人要建别墅呢!我好好赚钱,将来也在山上盖一座小洋楼,下面带着防空洞。你呢,还做大少爷,天天好吃好喝好穿。没有轰炸的时候,我们两个坐着汽车进城去看电影吃大餐。”

凌云志听了这野心勃勃的孩子话,又窘迫又感动。他真没想靠着妻子过活,他没想到小海棠不声不响,竟会有着如此之大的本事。

小海棠沾沾自喜,捏着存折还要说话,然而话到嘴边,她心中忽然一阵烦恶。捂着嘴跑到门口,她忍无可忍地呕出一口酸水来。

神情痛苦地直起了腰,她背对着凌云志说道:“看来以后中午不能再省那一顿饭了,一日三餐该吃就得吃,否则真会把胃饿坏。到时进了医院,损失反而更大!”

第二十二章

小海棠连着几天都是作呕,身上没有力气,脸色也是十分憔悴。她没有进医院的习惯,自己买了两颗胃药吃了,然而毫无效果。

她调整了饮食,每顿饭按时吃,而且总吃软烂面条,可是照吐不误。这日她在店铺后面弯腰呕吐,吐完之后抬起头,就见对面饭馆的老板娘拎着一篮子青菜,正在对着她笑。

她也是笑:“我这劳碌命,这两天还娇贵起来了,好吃好喝的,还总是吐。”

老板娘年四十多岁,经过见过,这时就走上前来,低声笑道:“凌太太,别是有喜了吧?”

小海棠怔了一下:“有喜?”

老板娘知道她泼辣归泼辣,其实年纪还小。伸手扯了她一把,老板娘把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这个月的例假,日子准不准确?要是没有的话,又吐成这个样子,那可能就是有反应了。”

小海棠立时白了脸:“不会吧?”

老板娘嗔怪地看她:“这叫什么话?年纪轻轻的,这是好事啊!”

小海棠连忙解释道:“我自己都活得男不男女不女,哪还有精力养活娃娃啊!”

老板娘一听这话,还是幼稚,便是笑道:“娃娃像禾苗一样,长得快着呢,喂口粮食就能活,没有你想的那样难。只是既然有了这个征兆,就不能再操劳着,仔细把孩子掉了,是要做病的。”

小海棠一脸诚恳地答应下来了,又陪着老板娘走到前方街上。默默回到她的简易铺子里,她捂着肚子坐下来,开始狂乱地计算起了日期。

呆呆地出了半天神,她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也许是凌云志的,也许是关孟纲的,都有可能。可话说回来,她和凌云志睡了两年,腹中一直毫无动静,偏偏这一阵子结了果实,这实在不能不让人生出疑心。

“如果这是关孟纲的孩子……”小海棠出了一头虚汗,六神无主地望着店内货物。她陪着关孟纲睡了两夜,换回货物与钱。她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没想到还有一幕大戏在这里等着她。可她不懂,真的不懂。和凌云志在一起,她没想过避孕的事情。

到底应该怎么避孕,她也依然是不明白。仿佛听过妓院里的女人是喝红花水的,不过喝过之后就再也怀不上了。

双手下意识地捂上了肚子,她惨白着一张脸,思想枝枝杈杈地塞满脑袋。孩子是不能要的,一年有大半年都在闹空袭,大人都是朝不保夕,况且她还没发大财呢,她还没盖洋楼修防空洞呢,她还没让凌云志重新做回阔少呢!

她不能让孩子拖累了自己,她须得像个女光棍一样闯出去,再说这孩子百分之九十九是关孟纲的种子,万一将来长成个小关孟纲,那就算自己把心挖出来给凌云志看,凌云志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思及至此,小海棠动了杀意,反而是平静了表情。找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她翘起二郎腿,划着火柴给自己点了火。

又过了十天,该来的例假并没有来,小海棠想,果然是坏事了。

她要结束腹中这个小生命,可是怎么结束,她没法子。她等着关孟纲回来,关孟纲一定会有主意。可是关孟纲一去不复返,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害怕起来,以为孩子说长就长,自己很快会鼓起大肚子。这天卖空了店内货物,她锁了房门想要回家,却是听人在旁边茶馆里谈论时事,说是日本飞机轰炸滇缅公路,昆明那边也遭了殃。

这话让她把心提到了喉咙口――炸弹无情,关孟纲会不会在路上被炸死了?

这个念头让她噙了眼泪,心里恨苦了关孟纲。在附近的面食铺子里买了十个烧饼,她用手提着往家走。长长的山路走过去,她不觉累也不觉饿,心里只觉孤独。这样大的一件事情,她要独自去把它做成了。

回到家后,她看到凌云志正站在灶前,用大勺子搅动锅中米粥。抬头对着小海棠一笑,他一派和气地说道:“你吃不下饭,就多喝点粥吧!你看,我煮了很久,米都烂了。”

小海棠失魂落魄地把烧饼放在灶台上:“好,那你自己吃烧饼和泡菜吧,我今天还是不舒服,没精力给你炒菜了。”

凌云志扶她回房坐下,又把她那两条辫子搭到肩膀后面。关孟纲上次说要带她烫头发,给她新衣裳,可是她全没敢要,怕回家之后不好交差。抬眼望着凌云志,她发现凌云志没变模样,还是当初的结婚时的相貌;可是自己却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年轻,可眼神老了将近十岁。内心的盘算与操劳全反映在了瞳孔里,她看起来很不好惹了。

凌云志因为家里不再闹经济危机,便把抄写的工作辞掉,变成一名家庭主夫。家里就这么两间屋子,洗洗涮涮的家务也不用他做,所以他除了每天下午提前把米下锅之外,再无其他负担。一派悠然地在家门口种植了两排花草,他时常拎着一只铁皮小水壶,去给花草浇水。

小海棠身心都是难受,独自躺在床上想心事。凌云志站在屋外,不知在做什么。忽然一个女子声音响起来,却是离着窗子很近:“哟,凌先生,又在伺候你的花花草草了?”

凌云志做出了温和的回应:“马太太,刚从镇上回来?”

马太太咯咯地发笑:“凌先生,你这个样子,很有一点隐士的风采,只是略显孤独,又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小海棠在房内睁了眼睛,心想这娘们儿是从哪里跑来的?跟着一个有妇之夫扯什么闲话?

她立刻生出了醋意,因为凌云志虽然无能,可是给人家有钱女人做个小白脸,那资格却是十分足够。而在泛酸之余,她又悚然起来,心想云志和女人搭了几句话,我就这样听不下去,如果云志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那还不当场休了我?

她吓得白了脸,僵硬着姿态半天不能动弹。心思慢慢转了一个圈,她随即又想:“休了我,谁养活他?他敢休我?”

这个念头闪过去,她放松地躺了下去:“可是如果当真伤了感情,就算不休,也做不成一对恩爱夫妻了。”

手掌慢慢抚上小腹,小海棠心想自己务必速战速决,尽快把肚子里的这个孽种解决掉!

然而,在这天夜里,凌云志对她拉拉扯扯想要求欢。一番云雨过后,他又低声笑道:“问题是不是出在我的身上?”

小海棠心里有鬼,听闻此言,登时汗毛直竖:“什么问题?”

凌云志把她搂到怀里:“没有孩子啊。”

小海棠嗅着他身上的气息:“你……你就这么想孩子呀?”

凌云志仰起头,把下巴抵上她的头顶:“想也白想,这不是想的事情。”

小海棠听了这话,心里更乱了。

一夜失眠之后,小海棠在翌日清晨照例早起。对着一面小圆镜子梳妆打扮了,她把两条辫子梳得乌黑光亮,还在嘴唇上涂了一点口红。

“今天不知道会不会有空袭。”她一边翻找着旅行袋,一边嘱咐凌云志,“如果有空袭,你可别傻坐在家里,早早地往洞子里跑,记住没有?”

凌云志答道:“但愿别有空袭,否则耽误了长途汽车,你怎么办?”

小海棠抬头对他一笑:“我能怎么办?我去旅馆和臭虫睡一夜喽!反正你不要担心我,我比你脑子灵,跑得快。只要你乖乖的,我就放心啦!”

凌云志欲言又止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也笑了――的确,小海棠处处比他强,实在用不着他操心。

小海棠提着空旅行袋,吃饱喝足之后装模作样地出了发,乘坐长途汽车直奔城内。

经过长久的颠簸之后,她终于抵达终点。这一路她把头伸出窗外,一口接一口地吐了好几次,惹得乘客厌烦。如今好容易脚踏实地了,她扶着一根电线杆,低头又是呕呕地吐酸水,直到吐无可吐,才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嘴。

从旅行袋里摸出一只水壶,她喝水漱了漱口。这时可以算作是重庆的冬季,天气十分阴冷,她瑟瑟发抖地走了一段路途,血脉渐渐活动开了,才又缓了过来。

因为这个孩子是绝对不能要的,所以她没有去找关孟纲――一是不知道对方在不在,二是怕对方如果在的话,会横加阻拦。男人都对传宗接代很有兴趣,关孟纲作为一个单身汉,大概也不会例外。可小海棠不想给他生孩子,就算没有凌云志,她也不喜欢关孟纲。

红着脸走进市内一家医院,她挂了妇科。又羞又臊地坐在走廊里,她垂着头不敢看人,生怕会遇到熟悉面孔。千辛万苦地等到了她的号码,她做贼似的溜进诊室,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许久过后,她攥着一个小小的纸袋,离开了医院。

经过了令她难为情的种种检查,她得知自己的确是有了身孕,并且得到了一点药片。只要吃了这药,孩子就会没了。

在医院门口又呕了一次,她面无血色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两条腿沉得快要拖不动,她走着走着,忽然想道:“我这是作孽呀!”

她忽然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怜爱心痛起来。医生说这时孩子还是个胚胎,她不懂得什么叫做胚胎,只知道那是一条命――过上几个月,就会出落得有胳膊有腿,有鼻子有眼。再辛苦一场把他生出来,他像个小猫小狗似的一天大似一天,是个活生生的小人儿。

第一个孩子,她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第一个孩子,有缘投胎,没命出生。作孽,真作孽。全怪自己不争气,为了金钱去出卖身体,可没钱也是不行的,她真的需要钱啊!

小海棠找了一家旅馆,开了房间进去。坐在又潮又冷的小床上,她把药片倒在了手掌上。

医生要她在医院内服药,一旦有了不良的反应,也好及时得到救治。但她不能在那种地方继续耽搁下去了,她怕得要命,怕被人看见。

药片是两种颜色的,须得在特定时间服用下去才有效果。小海棠记得在幼年时候,邻居家的一个媳妇不规矩,曾经用中药汤子打过肚子里的野种。那是什么中药,她可完全不知道了。似乎是一大碗喝下就可,没这么麻烦。其实还是中药更爽快,万一这药带回家中露了马脚,岂不危险?

小海棠最终没有吃药,她拎着旅行袋跑出去,要寻那三下五除二的法子。

她的头脑有些麻木了,牙关咬得很紧,口腔中弥漫着隐隐的血腥气。在一家门面古老的药房里,她如愿以偿。

再次回到旅馆房内,这回她的手里多了一枚药丸。拧开水壶盖子,她闭了闭眼睛。张开眼睛仰起头,她把药丸塞进了嘴里。

一口水接一口水地灌下去,她强行嚼碎咽下了苦涩药丸。忽然低下头大咳起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涨红了脸。

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她合上双眼,挤出了一颗很大的眼泪。

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她忽然一个冷战,清醒过来。

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她蹲下去低了头,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她嘴里嚷着小孩子是累赘,可是想到小孩子真的要被她扼杀掉了,她又恐慌地想要去救。把手指伸到嘴里,她想要去抠嗓子眼,可是在动手之前,她愣怔怔地大张着嘴,却又想道:“野种,怎么要啊?!”

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垂下去,她紧闭双眼哽咽起来,姿势和声音都很像呕吐。真心疼啊,真舍不得啊,自己这样要强这样吃苦,可是怎么却把日子过成了这般模样?

怎么就偷了个野汉子?怎么就怀了个野孩子?怎么就一个人蹲在这小旅馆里,做贼一样杀掉了亲生骨肉?

小海棠从来不委屈不抱怨,可在此刻,她是真的难过了。

旅馆墙薄,她不敢让隔壁听到自己的哭声,所以极力地张大嘴巴,打嗝似的从喉咙里发出抽泣。她想若是能有来生,自己一定要托生成男人――凌云志做女,她做男。

这辈子就算了,虽然她今年只有十九岁,可是感觉仿佛已经活了九十年。她上辈子一定是欠了凌云志的,所以这辈子没心没肺没死没活地爱他。没有办法,她认命了。

哭过之后,她用手帕擤了擤鼻子,然后爬到了床上躺下――躺了没有一会儿,又忽然坐起来,从旅行袋里掏出早已经预备好的月经带,脱下裤子系了上。

不管今天有没有轰炸,她都不回去了。药效据说会在几个小时内发作,她等明天身子干净了再走。反正凌云志一派天真,可以由着她骗。

这回昏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她终于是死心塌地了。周身疲惫得快要软瘫,她此刻只是想睡。

朦朦胧胧地躺了没有多久,房门忽然被敲响了,茶房在外面喊道:“里面的太太,外面挂球了,请下楼去洞子里躲一躲吧!”

小海棠没想到天这么阴,还会有空袭。运足力气答应一声,她摇摇晃晃地坐起来。把水壶收进旅行袋里,她狠命一咬嘴唇,在骤然而来的疼痛中清醒了一些。

她跑空袭跑得有了经验,这时并不慌张。推开房门扶着墙壁,她慢慢出了旅店,还想着在附近正要关门的面食铺子里买了两个馒头。

她知道这附近有处好防空洞。关孟纲曾经给过她一张那里的入洞证,据说是非常之贵。慢吞吞地沿着大街走下去,她在街角拐弯,轻车熟路地进了洞子。

洞内墙壁雪白,空气流通,座位也充足。她在角落处悄悄坐下了。馒头塞进袋子里,她真是没有食欲。

迷迷糊糊地垂下头,她觉得恶心发抖,大概是药效发作起来了。她恨死了日本鬼子,空袭空袭,天天空袭,逼得她这个时候还要躲防空洞。

腰越来越弯,她抱着旅行袋,开始感到小腹坠痛。

第二十三章

小海棠毕生还没遭过这样的罪。

小肚子里似乎有一把钢刀在搅,肠肠肚肚全被割成粉碎。她不住地眩晕,额头上一层一层地冒出冷汗,可是又不能叫,只得咬紧牙关忍耐。下身那里有了湿热感觉,不知是不是已经把那孽障流出来了――也或许只是血。

把头一直向下低到膝盖处,她在隐隐的飞机马达声中大口大口地喘气。肩膀上忽然传来了轻柔的触感,她想大概是有好心人看出了自己的异状――这也很麻烦,自己还得撒谎敷衍过去。

抬起一张汗淋淋的面孔,她咬着嘴唇,表情扭曲的脸上却是骤然闪过惊讶神色。

她看到了关孟纲!

关孟纲穿着一身很摩登的薄呢子短大衣,弯腰对着小海棠一笑,他说:“刚看见你,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小海棠颤抖着张了张嘴,痛苦得发不出声音来。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去,她咽了口唾沫,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

关孟纲看出她反应异常,立刻也严肃起来:“你怎么了?”

小海棠气若游丝地挣出了微弱声音:“我肚子疼。”

关孟纲抬手挠了挠短短的鬓角:“肚子疼?吃错东西啦?”

小海棠咧开了嘴,又像是哭又像是笑。对着关孟纲点了点头,她忍着眼泪答道:“是。”

洞内毕竟是光线暗淡,关孟纲在旁边位置挤着坐下来,当众把手伸了出去:“我给你揉揉?”

小海棠气息紊乱地摇头:“别碰我……别碰我……”

有人望向这对男女,关孟纲倒是不怕人看,但小海棠正闹肚子疼,自己也就不好趁机再占便宜。沉吟着摸了摸下巴,他忽然问了一句:“你要不要上厕所?”

小海棠的额角碎发都被冷汗打湿了,简直就是挣扎着对他摇头。

关孟纲没看出这是什么情况,为了表示好意,他随口又说了一句:“如果憋不住了,你就告诉我,我带你去拉屎。”

此言一出,旁边好几个人都忍不住笑出声音。小海棠痛不欲生,耳朵里嗡嗡直响,倒是没有听到他这句高论。

这次空袭,名不副实。日本飞机在上空只盘旋一阵,在那没要紧处丢了几颗炸弹,大概是因为雾气太重,所以不好贸然轰炸。警报解除之时,正是晚饭时候,众人都饿得难受,这时便纷纷急着往外走。关孟纲走到小海棠面前蹲下来,双手向后一伸:“海棠果,上来,我背着你!”

小海棠合身向前一扑,仿佛是要死在了关孟纲的背上。关孟纲托起她的大腿站直身体,步伐轻松地向外走去,她松松搂了对方的脖子,眼前开始发黑。

“不能死啊……”她知道有人会在打胎上送掉性命,所以在昏沉之中,一遍一遍地告诫自己,“不能死啊,我若死了,谁来养活云志。”

关孟纲力气大,背着小海棠也不为难,加之路上没有经过的人力车,所以索性徒步行走。走了不过半个多小时,他便到了自己的家。

他始终是认为小海棠吃坏了肚子,所以进门之后,他把小海棠放到了沙发上坐下:“你真不想解手?”

小海棠磨蹭着从沙发上溜下来,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关孟纲莫名其妙地陪在一旁,忽然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子血腥气。

他起了疑心:“我说,你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时候,小海棠那下身流出的鲜血,彻底洇透了她的裤子和长袍。

关孟纲救了小海棠一命。

他吓坏了,把小海棠当即送去了医院救治。对着医生,小海棠没有办法再嘴硬下去,承认自己用了猛药堕胎。

在医院内躺了一夜之后,她在翌日清晨,被关孟纲用一辆汽车载回了家中。

在关孟纲的逼问下,她一口咬定那是凌云志的孩子,因为没有钱养,所以才去打掉。关孟纲反复问了好几遍,她都是这句回答,于是到了最后,关孟纲甩手就给了她一个大嘴巴:“臭娘们儿,还敢骗我!这要是凌云志的孩子,你舍得打?”

小海棠被他打得脑袋一歪,可是没哭没闹,只抬手捂住了半边火热的面颊。这回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关孟纲坐在床边,恶狠狠地看她。

小海棠和他对视片刻,忽然用又冷又沉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喜欢我,可当初是云志先把我买走的。我心里有了云志,就再装不下别人。你没办法,我也没有办法。”

关孟纲冷笑一声:“信不信我去宰了凌云志?”

小海棠答道:“我信你能把我变成寡妇,可是你信不信我会替云志守一辈子寡?”

关孟纲哑然片刻,又问:“凌云志知道这事吗?”

小海棠低下了头:“他不知道。他这个人没有心事,所以你也不要告诉他,让他就这么高高兴兴地把日子过下去吧。”

关孟纲挑衅似的一扬头:“他怎么这么命好?”

小海棠虚弱地笑了:“可能是因为我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这辈子他花八百大洋,买我心甘情愿地照顾他一生。”

关孟纲阴着一张脸:“他妈的屁话!”

小海棠想要下乡回家去,可是身体伤了元气,而且落红不止,简直不能起身。在关孟纲的大床上躺了一日一夜,第二天她下了床,结果日本飞机又来了。

日本飞机来了又走,走了再来,开始进行频繁轰炸。如此又耽搁了一整天,她在第三天的上午找到时机,乘坐仅有的一班长途汽车回了家。

刚一下车,还未等她擦一把汗,空袭又来了。

这回她直接随着众人逃进附近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里去。这处山洞比较窄小,小海棠挤在洞口,放眼一瞧,只见身边全是熟人。一名精干妇人这时便是问道:“凌太太,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你先生跑到集市上到处找你,都要找疯魔了!”

小海棠一听这话,立刻悬起了心:“唉,别提了,我进城之后遇到了一位姐妹,人家住着高大洋房,一定要我留下住上几天。我却不过情面,就忘了家里还有这么个呆货。”

那妇人显然是同情凌云志的:“你先生急得怪可怜,还往城里跑了一趟。昨晚见他回来了,啊哟,失魂落魄的。”

小海棠登时就站不住了,两条腿连着动了好几下,是下意识地要往家里跑。

千辛万苦地熬到警报解除,她忘记了自己身体虚弱,撒开双腿狂奔起来,运动健将一样超过旁人。气喘吁吁地经过山路和田地,她是空袭结束后,第一个回到新村的人。

如飞一般冲到了家门口,她摸出钥匙想要开门,然而房门一推即开,却是没锁。心里怨恨着凌云志粗心大意,她迈步走入了里间,想要先放下手上的旅行袋。

可是一步跨过门槛,她却是看到了坐在窗前的凌云志。

凌云志穿得整整齐齐,端坐在窗前椅子上。抬头看到小海棠回来了,他那神情有一瞬间的迷茫。

慢慢地站起身来,他轻轻唤了一声:“小海棠?”

小海棠也呆住了:“空袭来了,你怎么不去防空洞里?”

凌云志的声音有些轻飘:“你总不回来,我以为你遇了难。”

小海棠上前两步:“所以……你也不要活了?”

凌云志跌跌撞撞地走向小海棠,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她。

小海棠后怕地用拳头打他后背,咚咚地捶:“傻子,傻子!我说过我一定没事的,你怎么就不相信?万一我活着回来了,你却死在了家里,你是要让我疯吗?”

凌云志带着哭腔开了口:“你怎么才回来?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一个人活着没意思……我想你啊……”

小海棠也落下泪来:“别说那些傻话了……城里炸得厉害,我只是一时回不来而已……我再不离开你了,咱们两个永远在一起。”

小海棠和凌云志抱着哭了一场,哭得十分动情。凌云志今天早起之后洗了个冷水澡,浑身全搓了一通,然后穿上最好的衣裳坐在家里,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什么时候日本飞机在他头上扔了炸弹,他就什么时候死。

他平时只觉得小海棠像只小辣椒,吱哇乱叫的吵闹。直到小海棠凭空消失了,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得对方。没着没落的屋里屋外走了几圈,他忽然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没希望。身边没了小海棠这个小伴儿,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

他的思想还是那么简单――过不下去,那就死吧!

第二十四章

小海棠私自服用猛药堕胎,结果把那一点新生命的胚芽和自己的元气,一起流出了身体。

她仗着年轻,满不在乎,然而和先前相比,她那手脚时常冷到青紫,气力也不再那样源源不断的充沛,偶尔累得狠了,小肚子就沉甸甸地往下坠着疼,仿佛里面揣了块冰。

这些轻微而又恼人的苦楚,她无人可说,也不敢说,只能是自己默默忍着。衣食饱足地度过了这一年的春节,她又有了新的盼望。原来在日军空袭的威胁下,许多阔人都开始在城外山中修建别墅。山里既幽静又安全,虽说环境不够繁华,但是若有汽车代步,那通往城中的几十里上百里路途,也算不得什么。

小海棠这时已经成了新村中公认的能人――喜欢她的,说她是巾帼英雄;不喜欢她的,说她是投机商人。村里那么多才高八斗的学者教授,一个个全把日子过得难以为继;小海棠一介女流,却是活得热火朝天蒸蒸日上,并且能把丈夫养成落难少爷。凌云志自从得知家中已然颇有积蓄之后,就再没动笔抄过簿子。从早到晚他闲着没事,就在门前养花种菜看天气,身上总是穿戴得干净整齐,偶尔有人同他搭话,他微笑回答,也很和气。

村中众人没见过这样的家庭,暗暗都觉纳罕。不负责任的丈夫自然是大有人在,这本没什么稀奇,可凌云志终日过得潇潇洒洒,说他好,他不养家;说他坏,可他对待妻子和声细语,也从不出门狂嫖滥赌。

凌云志活了二十多年,先是靠着祖产过活,后来靠着四姨太太养活,闲饭吃得心安理得。当阔少时,他不轻狂;贫困潦倒了,他也不抱怨。他没想过小海棠为什么这样护着自己,他的思维都是浮皮潦草的,不往深处使劲。

小海棠早在天津就看透了他的本质,故而不抱希望,也不失望。只要凌云志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她进门之后能看到对方那张和气的小白脸,这就足矣。真要说起事业,她还是得掳起袖子自己来。

如今在这重庆,季节被人为地分割开来。春节过后,天气日益和暖晴朗,然而这并不是好事,因为能见度好,日军飞机几乎天天光顾,一年中这一段时期,就被众人称为了轰炸季节。及至天气变冷,起了大雾,反倒安全了。

城中轰炸厉害,城外倒还好些,因为没有重要设施,人烟也稀,不招炸弹。村民们对待空袭已然麻木,一听说外面挂了球,便拎起干粮口袋出门前往防空洞――敌人打击得越是凶恶,自己越要不受干扰照常生活,让敌人的意图落空。

凌云志无所事事,也没有孩子拖累,所以跑起防空洞来,格外便利。有位同村的邱太太和他熟了,便总托他给自己占上一处位置――邱家距离防空洞很远,邱先生在市区一家机关中做公务人员,平日难得回家,所以年轻的邱太太万事艰难,全得自己筹备。

凌云志在给邱太太占了几次位置之后,不必对方再做吩咐,开始自动地多预备出一个小马扎。白天一旦外面起了警报,他直接拎着两只马扎往防空洞走。邱太太受了这般帮助,先是百般地客气感谢,及至谢到了一定的程度,两人成了熟朋友,也就心安理得了。

凌云志身为本村的软饭之王,名气不小,村中住户不论远近,都知道他有个年轻漂亮的太太,而且太太白天叱咤集市,晚上回家还要给他炒菜蒸饭。邱太太一直以为他是个谄媚的小白脸,哄住了太太为他做牛做马,哪知如此交往了几番,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凌云志这人,其实是个好人。

凌云志并不知道自己名声在外,言谈举止都是自自然然,并且绅士风度很足。洞内旁人谈起世界战局,他因为天天读报,所以也能插几句嘴,显得颇有眼界学识。邱太太冷眼旁观久了,心旌不禁有些摇荡。

思想一旦有了变化,她那外在的态度也渐渐和先前有所不同。凌云志看出了她的意思,不过没敢招惹,因为知道自己已经今非昔比。

吃着太太的饭还去拈花惹草,那非君子所为。

凌云志在家活得安逸,小海棠却是日益辛苦了。

每经受过一次痛苦与磨炼,她那心肠便又冷硬了一分。本来她的确只是个手脚勤快的小小商贩,可是生意越做越大,她成了一名年轻有为的游击商人。

她还坐在简易的小铺子里,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铺子里总不断人,她的同业们聚集在此处交流信息,她竖着两只耳朵一边听一边想,任何话题都能插上一嘴。她自己做生意,同时也替旁人介绍联络,从中获得酬金,或者直接抽头。有时候她心太贪,便宜占大发了,可是商人们看她是个美丽的小女人,就也不和她一般见识。

日复一日的,她的嘴和心都越来越野了。她拉拢人,笼络人,得罪人,抛弃人,身边只有关孟纲是岿然不动,因为他是真狠。

小海棠不肯再陪关孟纲睡觉――本来就不愿意,堕过胎之后,她那心里总存着一小片阴影,见了关孟纲便难过――于是就更不愿意了。

关孟纲把手臂环抱在胸前,轻蔑地看着她笑:“你当我是找不到女人?”

小海棠挺着胸脯正视了他:“那你找去,别来缠我!”

关孟纲笑出声来:“海棠果,我以为是我玩你,没想到其实是你玩我。”

小海棠思索了一瞬,随即答道:“关先生,你别把我当个女人看,也别用那一套来管束我。我要是按照真正太太的路子来活,现在肯定是吃不起肉也生不起火。你要是心里生气,想要对我说难听话,那也请便。我在市场里隔三差五就要和人吵上一架的,不是骂人就是被骂,我不在乎!”

关孟纲抬手指她:“挺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学成女光棍了?”

小海棠很平静地答道:“我就是这样。”

关孟纲见她死猪不怕开水烫,也是无可奈何,有心暗地整治她一番,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意思――人家可是因为他打过一次胎呢。

“不理我是吧?”他对着小海棠摇头晃脑,“那我找凌云志去!我看他那人脾气挺好,你和我谈不来,兴许他和我谈得来呢,是不是?”

小海棠当即沉下了脸:“你敢对云志乱嚼舌头,那我过不成,你也别想落到好处!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我怕什么?”

关孟纲奈何不了她,只好故弄玄虚地吓唬她。不置可否地转身出了店铺,他果然是往村中方向走去。小海棠追到门口,一颗心很不安地怦怦乱跳,可是又不好因此闭店歇业。

两个小时后,关孟纲笑嘻嘻地回来了。

“凌云志这日子过得是真不错!”他坐在柜台前面的破椅子上,得意洋洋地告诉小海棠,“浇着花喝着茶,旁边还有个年轻娘们儿陪着他聊闲天。嘿嘿,我都替他高兴啊!”

小海棠面无表情,自顾自地蹲下去收拾柜台,心里可是响了警铃――年轻娘们儿是谁?

关孟纲弯下腰,隔着一层玻璃和她对视。两人目光相遇,他便一笑。

小海棠垂下眼帘,继续擦拭灰尘,手在冷水里泡得久了,红通通的有些肿。

擦过一遍之后,她站起身来,低头说道:“云志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别以为你给我带了一包西药,就可以随便胡说八道。”

关孟纲笑道:“有本事,你把西药退还给我。”

小海棠厚起脸皮答道:“还你个屁!你早答应要给我的!你现在有五辆卡车跑仰光,还在乎我这一包西药?”

关孟纲微笑着沉默片刻,忽然又问:“你现在也不缺钱,怎么不做几件好衣裳穿?”

小海棠下意识地伸手扯了扯身上的蓝布长衣:“我想在山里盖一座砖瓦房子呢。而且……等到下个月天气热了,我就去做件拷绸衫子。”

关孟纲沉默片刻,后来加了一句:“要黑色的。”

小海棠看了他一眼:“拷绸衫子可不都是黑色的?”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并非是要买货。对着关孟纲微笑寒暄了几句,他转向小海棠,开口询问:“凌太太,你最近能不能联络到钉子?”

小海棠一扬头:“联不联络得到,和你有关系吗?”

那人苦笑着一弯腰:“凌太太,算我上次说话冲撞了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我这边急买一箱钉子,你若能帮,就帮帮吧!”

小海棠伸手一指他的鼻尖:“哦,原来你也有用得上老娘的时候,那下次就夹紧了你的破嘴!别以为老娘给你几分好颜色,你就可以上头上脸地开染坊!想要嘴上占我便宜,不是我说大话,你还嫩得很呢!”

那人油头滑脑的,不住地拱手作揖,满口只是哀求。小海棠又恶狠狠地说了几句气话,占尽上风了,这才略略松口,说是可以试着帮上一帮。那人听闻此言,便是千恩万谢地告辞走了。

关孟纲坐着不走,随口问道:“牵这么一次线,你能得到多少好处?”

这样动动嘴皮子就能挣来的钱,乃是让小海棠很觉骄傲的,可惜平素无处炫耀。此刻她一时忘却了关孟纲的身份,笑微微地答道:“他们看着给呗!给少了,下次我就不理他们。”

关孟纲真是发自内心地赞赏了:“你这钱挣得可是够俏皮!”

小海棠美滋滋的,美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就把笑意极力地收了收:“单是进货买货,那是傻干,我才不傻。”

关孟纲笑而不语,心里又想起了她家里那位云志。这样的女人还不叫傻,那世上真没傻子了。

混过这一天后,小海棠拎着十个热烧饼回了家,进门就问:“云志,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凌云志迎出来接过烧饼,自自然然地答道:“是邱太太。我帮她在洞子里占位置,她为了表示感谢,送来了四只咸鸭蛋。”

小海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干嘛要帮她占位置?”

凌云志笑道:“帮忙嘛,你别多想。”

小海棠在外奔波一天,嬉笑怒骂,十分累心,这时也没有精力追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揉了揉小肚子,觉得腰疼。

“不许你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她对凌云志有着无比强烈的独占欲,“否则打断你的狗腿!”

凌云志正揭开锅盖搅动米粥,听了这话,便是抬起头来张口结舌:“这叫什么话?你、你恐吓我!”

小海棠爱他爱得恨不能一吞了他:“不信你就试试看!”

第二十五章

在这年秋天的一场空袭结束之后,小海棠跑在回家的山路上,偶然看到了凌云志和邱太太一人拎着个小马扎,并肩正往村子里走。

她停下了脚步,心中登时窜起一股子邪火。脑筋略略转了一圈,她决定在路,不搞暗战――这两个货,还不配让她费那么多心思。

三步两步的赶上前去,她扬手狠狠一拍凌云志的后背,同时故意欢声笑语:“云志!”

凌云志猝不及防地挨了一下子打击,差点吓得坐倒在地。回头看到是小海棠,他忽然也有点窘迫:“你今天……回来得倒早。”

小海棠抱住了他的手臂:“不欢迎?”

凌云志有点发懵:“那怎么会?走吧走吧,回家做饭吃去。”

小海棠得意洋洋地横了邱太太一眼,随即扯着凌云志向前迈步,同时大声说道:“这位太太,我们先走喽!有空来家坐坐,防空洞里环境恶劣,有什么好!”

凌云志身不由己地随着小海棠到了家。家门一关,小海棠双手叉腰,露出本相:“云志,怎么回事?你和那个女的是什么关系?”

凌云志急得脸都红了:“我们能有什么关系――邱太太嘛,我们认识很久了,这次一起往回走而已,光天化日的,还能怎样?”

他觉得妻子的所作所为很让自己丢脸,于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啊,真是神经质!”

小海棠听了这话,忽然委屈起来:“好,凌云志,你为了别的野女人骂我!”

凌云志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我、我没骂你。”

小海棠看他显出一副怂样,心中怒火却是越发旺盛。迈步上前挥起拳头,她对着凌云志一顿乱捶:“我辛辛苦苦地在外挣钱,养家糊口。你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和别的女人说说笑笑,好自在啊!”

她手臂有力,捶得凌云志快要站不住。忽然扑上前去,她隔着衣裳,又狠狠咬了对方一口:“你不是人,你对不起我!”

凌云志仓皇逃到里间卧室,坐在床上弯腰捧住了头:“唉呀,你真是冤死我了!邱太太比我还大一岁,她和你比起来――这个――我也是有审美观的――你怎么不相信我?!”

他把话说得断断续续,底气不足,看着越发好像心虚。小海棠其实也知道他没胆子真去出墙,然而依旧生气,饭也不做了,两人一起饿着。

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熬着熬着便到了天黑时候。凌云志悻悻地脱鞋上床,滚到里面睡觉。小海棠浑身冰冷,只好也进了卧室。

划着火柴点上油灯,屋里盛满了黯淡光明。她走到床边俯下身去,凝视凌云志的睡颜。

凌云志睡着的时候也是皱着眉头,大概因为今天真是蒙了冤。小海棠盯着他看了许久,后来忽然一笑,心中想起了远在天津的素心、曼丽和怡萍。

其实还是这样好,她心里想,这样虽然辛苦,可是心里清净。活了二十年,她睡着醒着都是在争,唯有在爱情上修成正果。凌云志是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什么时候想起凌云志,凌云志都是他的。

吹灭油灯上了床,小海棠抱住凌云志闭了眼睛,感觉四周一片静谧,只是肚子里有些饿。

这样一场风波过后,凌云志为了解除嫌疑,索性要求跟着小海棠去集市上,帮忙做些杂活。

小海棠一听这话,却是心虚――她在那帮游击商人面前,向来生冷不忌,可谓是牙床铺铁轨,满嘴跑火车。一位太太奔放成她这个样子,也够回家挨揍的了。

“我不用你帮!”她自有说辞控制对方,“你有心思,想想新房子的式样吧!等到新年一过,我就开始动工盖房――我们也住到山上去,就像那些阔人一样!”

凌云志过惯了清贫日子,虽然现在可以随便吃肉,可是住在国难房子里,生活总不会优越。听小海棠说要搬到山上去住别墅房子,他只觉是天方夜谭,不过也没有戳破这个彩色泡泡,因为觉得对方是个充满斗志的小妹妹,自己应该附和着她,让她高兴。

小海棠每天一边买货卖货,一边东拉西扯,成为集市上一位最有名的中间人。她那间小店铺里难得清静,总有人来人往。她竖着耳朵长着见识,渐渐心思又起了变化,感觉自己这样傻苦傻累,实在算不得聪明。可是聪明的生财之路怎样寻找呢?她不知道。

她迷茫着,头脑身体日夜不肯休息,总在思考忙碌,也不疲惫,也不生病。结果在翌年――也就是西历一九四零年――的十月,她当真选下地皮,雇佣工人,开始建造房屋。

建造房屋,当然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舒适一些。小海棠怀着这样的心情开工,没想到新房子给她带来的好处,却是远远不止“舒适”二字。

因为材料充足,工期又是赶在雾季,没有空袭,所以建造得十分顺利。房屋不大,是座挺俏皮的二层小楼,正坐落在山中一块平台上,四周围了个篱笆小院,花木藤草都种植了,等到天暖,此地必会成为一处优美桃源。

房屋建好了,然而里面空空荡荡,没有家具。交通不畅,这也不是着急的事情,小海棠就带上凌云志,蚂蚁搬家似的一趟一趟四处奔波,城里城外全走遍了,今日搬回一张桌子,明天运回一只橱柜。这样楼下五间加上楼上三间屋子,也就慢慢充实起来。

新村中的众人还记得小海棠刚搬来时,拎着旅行袋四处推销肥皂的情形,没想到身边会出这样一位女中豪杰,竟然凭着一己之力,不但养活一个无能丈夫,还跑去山中盖起了洋楼。这样的成就,几乎传为奇谈。小海棠听到风言风语,心里也是得意,不过很有控制,因为总能看到远远强于自己的人――比如关孟纲,关孟纲手中已经攥了七辆卡车,专跑仰光。这个年头能从外面运回物资,想不发财都难。

第二年的新年过后,凌家小夫妇喜迁新居。凌云志几乎惶恐,不知太太在外做出了何等事业,而未等他安下心来,小海棠又有惊人之举――她把集市上的店铺卖出去了!

“有钱可以投资嘛!”她穿着一身红底白花的长夹袍子,脚上也换了丝光袜子和高跟皮鞋,本来就高,这回越发醒目,头发也烫成一堆乌云卷子,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手指夹着烟卷,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椅上,胸有成竹地发表高见:“关――关孟纲做生意,愿意带我一股子。我乐得坐在家里发财,何必还要出去守着小铺子苦熬?”

凌云志也换了一身崭新的哔叽长袍,新剃的头发上抹了生发油,整整齐齐地偏分梳开:“关孟纲这么关照你?”

小海棠把红唇撅得圆圆的,向外吁出一口烟雾:“别脏心烂肺啊!人家愿意关照,我还把人家推出去不成?”

凌云志在家里弱惯了,这时就有点发懵:“他……他是不是还想着你?”

小海棠大言不惭地答道:“我长得漂亮,想着我的人多着呢!我管得过来么?”

说完这话,她也心虚,不敢多谈。美国口红在烟卷上留下浅淡印迹,她自觉香气撩人,大概也可以充作阔少奶奶了,只是手粗,因为总是要干杂活。这是关孟纲给她出的主意――别总和那帮小商人们鬼混,混来混去顶多混成小商人们的祖奶奶,也还是个小商人。有机会要往上结交,就像他自己一样,他来重庆时也是两眼一抹黑,只是有些财产傍身,可是现在怎么样?现在他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

小海棠觉得关孟纲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况且再难也难不过挤长途汽车往城里跑。等到天气和暖起来了,她和凌云志挽着手走在开辟好的林荫道路上,不过几天的工夫,果然和远近邻居搭上了话。

在新村里,小海棠是个高谈阔论的,家计生意她都精通,在太太里面是个英雄;可是到了这般地方,她发现自己就有一点格格不入了,反倒是凌云志如鱼得水,斯斯文文的有话可说。穿着一身笔挺西装,凌云志站在一株老树之下,和一位叼着烟斗的银行家谈论世界战局。对于千里之外的事情,他向来很有见解,和声细语地问一答十。

“苏联那边的情况,我看终将还是要占上风的。”他一手挽着小海棠,一手裤兜里,“据说莫斯科的冬天是非常的可怕。”

银行家其实还没摸清凌云志的来头,可就单凭对方身上这股气质,他也觉得这名青年值得相谈:“唔,莫斯科的冬天,我是体验过的,的确冷得不能形容。”

小海棠抓住时机,款款笑问:“吴经理去过苏联?”

银行家笑容可掬地面对了她:“年轻的时候,去那里吃过一年黑面包。唉,那个时候苦得很呐……”

一番闲聊过后,小海棠邀请对方到自家做客。银行家一路溜达过去,就见花草满路,曲径通幽。坐在小院里喝了两杯好茶,他承认这一对小夫妻都很可爱。

银行家喝了凌家的茶,自然也要回请一番。如此一来一往,双方便建立了友谊。小海棠采取此种战术撒开交际网,天天拖着凌云志出门,后来凌云志向她做出抱怨:“我的腿都累细了。”

小海棠绕到后方,对着他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腿这么长,还怕走短了不成?好容易我们又回到了这样的生活圈子里,还不好好珍惜?当我愿意带你出去,人家都愿意听你扯淡嘛!”

凌云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哼哼。小海棠走过去双手捧了他的脸,低头笑问:“大宝贝儿,想要撒娇呀?”

凌云志不耐烦地把脸一扭,随即向前贴上了小海棠:“太太,我累。”

这本是无心之言,然而小海棠却是觉得十分入耳:“怎么不叫我小海棠了?”

然后不等凌云志回答,她自作主张地一拍对方肩膀:“从此之后,只许你叫我太太,不许再喊小海棠了!”

凌云志闭着眼睛,笑出声音:“太太,太太,太太……”

小海棠心中窃喜――不是姨太太了,是太太!

凌云志没想到自己还有运气重新过上富裕生活,心中十分庆幸窃喜,然而也有美中不足,就是关孟纲经常过来做客。

这家伙显然是冲着自己太太来的,凌云志暗想自己但凡算个男人,就该把对方打将出去。然而隔着一张小圆桌面对了关孟纲,他见对方五大三粗,故而根本没敢动弹。

他看关孟纲,关孟纲也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良久之后,关孟纲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真像小白脸子!”

凌云志气得向后一躲:“关先生,请你不要这样侮辱我!”

关孟纲一摊手:“我侮辱你了?你不是小白脸子是什么?我这是夸你漂亮呢,你别狗咬吕洞宾!”

然后不等凌云志回答,他转头嚷道:“哎!我说,我不是拎了三条鱼来吗?晚上全炖了吧,咱们三个一人一条!重庆这地方,大鱼可是真少见!”

小海棠站在门口,望着前方两个男人,满心的哭笑不得。

晚餐端上鱼来,三人果然是一人一条。吃饱喝足之后,关孟纲显然是不打算走,不但不走,还倚着门框坏笑:“夜里一起睡啊?”

小海棠当即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关孟纲看着她笑:“我没和你说话啊!我问他呢!”

凌云志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下流!”

然后他不让小海棠收拾碗筷,拉着她就要往楼上卧室走。小海棠挣开他的手,满不在乎地洗碗刷锅,又把一床被褥送去楼下客房。

把一盘精制蚊香放在客房床下,她不爱关孟纲,可是现在也不恨关孟纲了。关孟纲已经不再是先前那种混不讲理的模样,随着年纪的增长,这家伙身上的“人味”倒是越来越重。如果没有凌云志的话,那小海棠也许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不过有了凌云志,这些话就谈不到了。

客房里没了旁人,关孟纲反倒正经了一些。这些年都过去了,该是他的就是他的,不该是他的,强求也不成。他活了三四十年,玩了无数女人,最看上的就是小海棠。一直舍不得对小海棠下狠手,忍着忍着忍到最后,他把自己的狠心忍没了。小海棠不跟他睡,那就不睡。即便不睡,那在一起谈天说地骂骂街,也是有意思的。

“请你过来坐一坐,你还坐下不走了。”小海棠咕咕哝哝,“夜里自己管好蚊帐,蚊子多得要吃人呢!”

房内暗沉沉的没开灯,关孟纲坐到床边,低声答道:“哎。”

这一声低沉而温柔,回荡在黯淡房内,悠悠地带了情意。小海棠怔了一下,随即忽然红了脸。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她关了房门,向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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