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路带我回家

时间:2022-03-06 10:41:50

史前37年,岐山一战,许国守军一夜之间神秘失踪,我军不战而胜,进城,空无一人,疑诈。满城搜查,并无一人,实为空城,甚惑。史后30年,桑邱郡大邱县子民殷氏老妪夤夜赤手力擒两壮年男丁盗贼,轰动全县。县令传殷氏。殷氏暴亡。其孤老终生,无子嗣。县令查住所,竟获兵器、盔甲、号角等军用器物数十件。相传早年间,大邱山有贼寇落草,首领有女,武艺高强。贼寇被许国收编,不知所踪。殷氏疑为首领之女,岐山守军疑为大邱贼寇所编之军。均无实据,不可考。

——《堿朝史官手记》

太阳下山的时候,许国边防军官——把总叔忌射完了最后一支箭,那支箭带着一股冷风正中靶心,引来一片喝彩声。叔忌收弓的时候,弓弦不小心刮过盔甲,紧绷的牛筋弦发出婉转的“呜——”声,像临别时无雁敲击的瓦盆声,那天晚上她敲击了大半夜,迟迟不肯入睡,直至四更时分方才住手。那还是他强行抱住她,她才罢休的。他这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现在,无雁正在做什么呢?是不是站在山坡上向北方眺望?他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到桑邱——他土生土长的家乡,和她相见?

叔忌射箭的时候,扶樱远远地站在一棵树下凝视着他。她喜欢看他凝神射箭的姿态,那眯缝的眼睛,那张开的双臂,还有微微叉开的两腿……都叫她着迷。她看见他背着弓箭牵着战马向岐河走去。

黄昏时分,正是叔忌习惯饮马的时刻。从前在桑邱的大邱山,他就喜欢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牵马饮水,顺便自己洗把脸,洗去尘土和疲惫。那个时刻,真是无比幸福,人马各得其所,微风吹拂着山上的莽藤花,还有杜鹃和金银花,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就更多了,附近的百姓都叫大邱山香山呢!可是,眼下这个岐山有什么呢?除了一条岐河,什么也没有,光秃秃的山上只有石头了,漫山遍野都是石头,乏味无比。

扶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叔忌身后,她“嗨”了一声,叔忌才回头看见她。扶樱以为叔忌会被吓一跳的,不料他却这么镇静。这令扶樱佩服至极而又失望至极。

你来干什么?不知道我饮马的时候不喜欢人打搅吗?

都司大人派我来找你。

叔忌“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五天之前的那场劫难似乎又回到眼前,那天多亏叔忌救了都司大人和他女儿扶樱一命。从那天起,叔忌被任命为把总,原来他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下层军官塘长。都司下令赏赐给他一头全羊,并要他和贴身伺卫——扶樱结拜为异姓兄妹。所有人都看见了都司大人对这位新任把总的欣赏。

那个叫钟离尧的千总凑过来开玩笑:都司大人,如果我救了你,你是不是要把扶樱许配给我呀?

叔忌在他们嬉笑之际转身离去。事实上其他人并不知晓一个秘密:都司确实曾有意和叔忌结拜为父子,但是被叔忌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是:他和都司大人犯冲,一个属虎,一个属猴,不宜结为父子。事实上他是不喜欢随便和别人结拜,他觉得要结拜,必须以深厚的友情为基础,就像他和南宫靖、尹羿一样,从小在一起长大,在同一年束发,一起入伙大邱山,现在又一起在岐山并肩战斗。而他和都司谋面不多,谈何友情?他愿意救他们,但并不意味着对他们有深厚的友情。但是当都司要他和扶樱结为兄妹的时候,他无法推却了。他看见都司的脸挂上了些许愠怒的神色,也许,他不该过于清高。

参见大人。叔忌在最高统帅部的帐篷里向都司下跪。

都司摆摆手,旁边的人顿时散去。那次的劫难让都司见识了叔忌的武艺,他没想到自己的手下里竟然藏有这样一等一的高手。那天的混战中,他被白楚军队的一个千总带领一百多号人堵在岐河西岸边的一个河滩上。他身边的卫兵死伤大半,最后只剩下扶樱了。他手中的锯齿大刀早已断成两截,扶樱则赤手空拳,她的兵器不知遗落在何地。看样子,他们就是待毙的羔羊了。万分危急时刻,一匹棕色战马飞奔而来,马上坐着一位手持双剑的勇士,他赶到近前,双臂飞舞,两把剑上下翻飞,寒光所到之处,敌军纷纷倒毙……惊魂未定的都司和目瞪口呆的扶樱竟不知上前帮助这个骁勇的许国勇士。

都司亲自搀扶起叔忌,起来。现在周围没有一个人,都司问:眼下我们汛将少兵寡,白楚人多势众,你有何退兵良策?

大人恕小的无罪,小的方敢直言。

但说无妨。

小的以为,我军弃汛而走是为上计。

都司惊讶地看着这个把总,他武艺高强,为何口出此言呢?

事实上,现在驻扎在岐山脚下的这支军队全部来自桑邱。他们以前在大邱占山为王,首领大王带领他们归顺许王后,许王传了一道旨意:首领封为都司,带领所部镇守岐山。这样,这支几乎全部由桑邱子弟组成的军队就背井离乡,来到了遥远的岐山镇守边防。

驻守伊始,边境尚无战事。时隔三年,却狼烟乍起。和许国西北接壤的白楚忽然间出兵五十万,气势汹汹而来。他们接连攻陷了瓦寨、西池、诵山、阳城、沔河等五座城池。许国诸多守关汛总望风而逃。白楚攻打岐山的时候,岐山周围已经没有多少许国的地盘了,可以说,岐山岌岌可危。

叔忌那天的话让都司大人久久不能平静。最近几天,派出去的探马纷纷回来报告:四周都已失守,岐山实为孤城。难道叔忌的话将是最好的选择?不。都司马上否定了这个可耻的决策。

来人。

左右进来听差。

我要设坛祈灵。

这是他们早先年间在桑邱每年必做的法事。桑邱人崇拜大邱山的邱神,虔诚地跪地求乞,邱神会显灵的,他保佑大邱百姓平安无事,或者健康快乐,或者战胜邪恶。总之,若想成全心中的美事,可尽早进大邱山,谒大邱庙、拜邱神,那么一切都会如愿的。

卫兵们四处走动,打鼓预报,都司大人不日即将设坛乞灵。

“咚咚咚”的鼓声震醒了正在熟睡的叔忌,他推推一旁的南宫靖和尹羿:起来,起来,白楚的军队是不是要打过来了?

南宫靖揉揉睡眼惺忪的面部,怎么可能?几天前才经过一场激战,他们也需要休养,不会马上进犯岐山的。

走出帐篷,今天又是一个晴朗无比的日子,岐河河水清澈无比,蓝天映照在河底,那么幽深高远。远处的岐山云雾缭绕。太美了!如此大好河山,许国竟然要丢失了,想起来就令人无比痛心。

尹羿捅捅叔忌的后背:要不,我们去那边打听打听,看看怎么回事?

岐河南岸,已经有一些人在那忙碌。他们砍来了数十棵高大的树木,准备搭建祈坛。另外一些人在附近的山坡上割草。祈坛顶上的邱神神邸需要覆盖严密,要遮风避雨,否则邱神发怒,那可就是灭顶之灾。还有几个工匠正在生火,准备利用盔甲制作铁环,以便邱神降临的时刻,把神邸扣牢,待到36天后方可送往邱山,打开神邸,伺奉邱神归山。现在在岐山,当然不可能回到邱山。那么就送往岐山深处吧,桑邱子民保家卫国,远涉边关,想来邱神不会怪罪的。

南宫靖道,原来他们在搭建祈坛。敌兵当前,他们不加紧操练杀敌本领,竟然要建祈坛。哥哥,你意下如何?

叔忌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是啊,白楚来势凶猛,我许国已经丢失多座城池,岐山也危如累卵。一旦岐山被攻占,将士必死伤大半,而百姓更加遭殃啊。听说诵山被白楚占领后,他们屠戮全城,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三个人陷入沉默。

从岐河吹拂过来的微风掀动着三人的战袍,战袍下摆随风飘动,恰如一只振翅待飞的风筝。

我想家了。尹羿说。

是的,不光你,我知道大部分桑邱士兵都在想家。最近几天来,我经过帐篷、草地、山坡、水边,听到士兵们都在表达对家乡的思念。三年了,这里和家乡书信不通,朝廷也从未派人慰劳将士。我们似乎与世隔绝。走,找都司大人去。

西山大营内,钟离尧正在和都司饮酒,还有一些塘、卡、哨长作陪。酒过三巡,都司的脸红得像搽过胭脂,他似乎不胜酒力。扶樱今天除去戎装,换上一身红装,替父亲和钟离尧千总把盏。走到钟离尧的身边时,钟离尧乘势摸了一下扶樱的手:我要你做我娘子,天天给我倒酒。

扶樱沉下脸:光天化日之下,你放规矩一点。

钟离尧松开手:你父亲答应过我的,你迟早是我的人。

扶樱推开他的手,一摆身给别人倒酒去了。

菜过五味,那些塘、卡、哨长纷纷走上前向都司大人敬酒。都司渐渐瘫倒在桌边。扶樱见状,款款走到中央向四周道了个万福:众位将士,都司大人年事已高,酒力有限,就请让我为你们唱上一曲如何?

好,好,好!将士们一齐击掌相庆。

扶樱放下酒壶,轻拎裙裾,如飞蛾般翩然飘落到大营帐篷中心地带。只见她展开水袖、踢起秀腿、扭动腰肢跳起了家乡的《丰收舞》,少顷,启动朱唇,且歌且舞,那歌唱道:

今我生息兮,邱山之阳

养我之躯兮,邱山之岗

麦浪滚滚兮,热汗流淌

奈何果腹兮,收镰仓皇

今我生息兮,父母爷娘

养我之躯兮,桑河之蚌

穹宇茫茫兮,何以为疆

桑邱之塬兮,我以为藏

……

听了半晌,男人们竟呆若木鸡,毫无声响。扶樱半伏于地面,回首向帐篷之顶凝神眺望,这最后一个舞蹈的亮相动作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三年了,三年间没有听过这首家乡的歌谣了。

一个哨长走过来搀起扶樱,你唱得太好了,我们听了你的家乡小曲,杀敌会更加有劲了。

一个塘长说:不,我更加想家了,我想回家。

都司似乎酒醒了,双目圆瞪,谁想回家?

众人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再敢言语。

卫兵报告:把总叔忌求见。

叫他进来。

叔忌和南宫靖、尹羿参见都司。都司的问话似乎意欲堵住叔忌的嘴巴:“大敌当前,本都司正愁无破敌之策,把总是否已有周密计划?趁现在各位都在,不妨说来一听。”

叔忌沉吟半晌,都司大人,听说要设坛乞灵?

不错,我要设坛祈求上苍赐给我力量,赐给我信心,赐给我战胜敌人的勇气。

大人,可是现在……

钟离尧打断叔忌的话:大人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在战胜白楚上,叔忌君总是打击自己人的士气,用心何在?

钟离君,战争战争,凭实力而战,凭气势而争。目前我方兵力不过万余,白楚号称五十万,虽有鼓吹之嫌,但以对方势如破竹之状,再听我方败军之将所言,敌方军力和气势均在我之上啊。如此之战,实以卵击石尔。想我桑邱之兵自归顺大许以来,戍守边关,未得许王寸毫绸缎、片只牛羊犒赏,孤军奋战在岐山。瓦寨败退下来的士兵都说守边关的是傻子。许王已经在江南游历了一月盈余,根本没有把北方战事放在心上。

叔忌君,你打仗难道就是为了犒赏的绸缎和牛羊吗?难道你吃的和用的不是许王赏赐的俸禄吗?都司带领我们投奔许王,为的是保家卫国、流芳千古。你这么说,就是对都司大人的不敬。

我为桑邱一万名子弟着想,更为都司大人的未来着想。如果连性命都不能保全,谈何恭敬?

难道都司大人带领我们走错了道路?

……

不必多言。都司抽出随时佩带的防身飞刀,甩手一挥,那刀“呜”的一声正中大营外的一棵小树,小树应声断为两截。众人齐声叫好。都司说,谁再敢说不利于战局的话,同此小树。千总何在?

钟离尧应声而出。

速派快马星夜前往昌都求救。

是。

天黑时分,所有人聚集在岐河岸边的一片开阔的空地上。

空地南边,高高的祈坛搭建完毕,祈坛顶上的神邸四四方方,状如鸡笼。四根高大的木柱以东西南北向拔地而起,支撑起约二十米高的祈坛,祈坛上再起高约十米。神邸就建造在这十米高处。万众拜伏,三十六声祈祷,七十二个跪拜,午夜时分,邱神应该降临,赐福于桑邱的善男信女。跪拜结束,神邸被铁环扣死,里面的供奉一个月后将被送往大邱山山坳里喂养天鸟……

都司大人身披斗篷,准备开祈。在桑邱的无数个日子里,在那些荒灾年月里,都司大人作为首领,曾经带领兄弟们无数次祭拜过邱神。现在又到了危难时刻,他照例要请求神灵庇佑。走上祈坛之前,他一掀披风,转身向黑暗中的弟兄们说:各位桑邱子弟,不是我不想回去,我也想带你们走,可是,我们是归顺大许的臣子,我们在昌都发过誓,我们受过许王的封赏。现在,我们要是回去了,就是千古罪人。那样何以面对桑邱父老?人活一世,名留千古。即使你们血流沙场,尸横边关,你们的英名也将永远记载在许国的史册上。我,有幸作为你们的首领,作为你们的都司,跟你们死在一起,也是我的大幸。今晚……

就在此时,探马飞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大人,大事不好,白楚人黑夜偷袭,人数不详,估计约三千人,一律快马长枪。请大人赶紧上马。

扶樱拉过战马请父亲上马。钟离尧急忙禀报:大人,那乞灵的事?

先杀退敌军。乞灵不会放弃的。你。他用刀指着钟离尧,在右路。把总叔忌在左路。其余人带领人马跟我在中路迎敌。

黑夜里,士兵们迅速散开,跟随各自长官排好阵型。

南宫靖不无担心,哥哥,都司大人不顾我们的现实,一意孤行……

不要说了,先对付白楚人。

苍茫的夜色中,各路人马呐喊着向岐河西岸杀去。他们知道,那里有北岸通往南岸的唯一堤坝。白楚人一定是纵马从那里绕道而来。

左路人马在黑暗中奋勇前行。冬月的寒冷使将士嘴巴、鼻孔里冒出一股股白气。岐河的水早已冰封,在无月的夜晚,冰面上暗淡无比。

战事迫近。白楚人战马上的铃铛已经听见了,它清脆的铃声似乎又是死亡的钟声,敲响在每个人的心间,震撼着每个人的神经。

尹羿突然勒住战马的缰绳,说:“哥哥,我有个想法。”

叔忌扫了他一眼,这种时候你还有什么想法?准备迎敌吧。

不。我们可以走。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可以走,趁着黑夜和战乱,谁也不知道。

你住嘴!

哥哥,别傻了。虽说你武艺精湛,可是饿虎还怕群狼。你一个人抵挡不了十万白楚大军。我们守卫岐山的军队一共才万余人,敌军号称五十万,虽然可能有假,但敌军数倍于我,是不争事实。我们何不早作打算?

你再胡说,我劈了你。叔忌的双剑刷地指向尹羿的鼻尖,冰冷的寒夜里,利剑闪耀着阴森的白光,你怕了?

尹羿一把推开双剑,你我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岐山。我尹羿是怕死的人吗?我只是觉得,死在这里,不值得。

叔忌收回双剑,插回剑鞘,你要想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想回去。

可你不是不赞成和白楚人作战吗?现在的形势你比我清楚。

南宫靖劝道:还是听从哥哥的吩咐为好。

叔忌道:我是比你清楚,现在最要紧的是杀退白楚人的偷袭。

可是我们很可能会丧命的。战场瞬息万变,利剑不长眼。一旦抛尸战场,说什么都毫无意义了。尹羿道,我也是为两位哥哥的性命担忧。

那你回去吧,你回去找你活着的意义吧。叔忌催马前行。

尹羿加鞭跟上:我们曾经歃血为盟,生死一起,哥哥不回,我怎能苟且偷生!

南宫靖道:如果我们能设坛就好了,也可以问问邱神,我们到底是回去还是继续跟白楚人作战。

白楚人一阵风似的杀到面前,争论毫无结果地戛然而止。

叔忌举起双剑,银光闪处,一颗人头如同木屑般飞落荒野。

清晨的岐山,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黛色的山峦渐渐露出清晰的轮廓,岐河一如既往地欢唱着流往东方,奔向大海,奔向水滴最终的归宿。远处的梯田隐约有起早的百姓在牵牛劳作。有人甚至听见了雄鸡几声响亮的打鸣。这是一个看似异常平静的清晨。

可是岐河西南岸边,却陈尸上千,鲜红的血水染红了发黄的草根,染红了低矮的灌木。一根青色的肠子斜挂在一根树枝上,旁边的草地上,断成两截的上下半身各自安静地躺着。一具尸体的下衣大约在搏斗时被兵器不经意挑开,硕大的暴露在清晨的荒野之中,它偃旗息鼓地倒伏在乱蓬蓬的体毛之中。主人大约三十多岁,野风吹拂着他的战袍,战袍的一角不时盖住主人的面庞,又不时掀开,像顽皮的孩童和沉睡的父亲之间发生的游戏。

远在异乡的桑邱子弟们经历了又一场战争的考验,幸存的将士在一处树林里休息。都司接到主簿官的报告:昨夜我军死亡两千左右,伤三千余人。敌军丢下大半尸体后,逃亡于岐河北岸。都司默默计算了片刻,几乎是一对一的比例啊。太残酷了!未来战事预计更加凶险,他想找人商量一下以后的计划,

来人,传千总钟离尧、把总叔忌。

少顷,叔忌出现在大营。而钟离尧迟迟没有现身。都司似乎有点生气,再传千总钟离尧。

一个卫兵小声报告,大人,战斗结束,千总一直不见踪影,已经失踪多时,估计凶多吉少。

都司愣住,一口茶含在嘴中,半天没有咽下,最终他吐掉这口喝不下去的茶水。

叔忌递上毛巾:大人,你太性急了,茶水太烫。

都司接过毛巾,擦拭嘴巴:我能不急吗?桑邱子弟,命悬我手,我既想打退白楚人,又想保住兄弟们的性命。不然,我日后何以面对家乡父老啊。他们的儿子、郎君、兄长跟随我出来,实指望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谁承想马革裹尸、战死边疆啊。

大人,以卑职所见……

不必说了,你的意思我早已清楚。受封许王,朝中大臣亲眼所见,数万将士亲领圣上旨意。桑邱父老也深明大义,知我等做官进爵,荫庇后人。今如何出尔反尔,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大人有所不知,许王贪图享受,不理朝政,小人当道,奸孽弄权。沔河守备前年朝觐许王,随从在京师昌都逛街,无辜被打伤,凶手就是许王内弟,当今国舅。沔河守备上书要求严惩凶手,许王竟将他责骂一通。所以白楚人进攻沔河,他弃城逃走,不愿为许王卖命。这样的王,还值得我们拥戴吗?只怕都司大人的赤胆忠诚只是一杯水,浇到了干涸的沙漠里啊。即便粉身碎骨,亦于事无补。以为英名,却为笑柄。

住口。不看在你救我一命之上,本大人一刀斩了你。

大人,卑职乃区区一把总,我死事小,可大人手里还掌握着桑邱子弟之命。就算你忠心耿耿,可你不该带领他们送死啊。

都司沉默不语。

请大人三思。叔忌叩首,退出大营。

叔忌去后,尹羿和南宫靖一直在焦急等待他的归来。一直等到开饭时刻,叔忌仍然没有归来。掌管炊事的士卒抬来一釜稀粥。士卒们一见就很不高兴,恶战之后,难道就吃这个吗?一个士卒甚至砸飞了饭碗以示愤怒。然而,更多的士卒默默地舀了稀粥去一边喝下。

一个塘长责问炊卒,你们就给我们吃这个?

长官,哪里还有粮食?就连这个,也维持不了多久了。能吃这个已经不错了,只怕数日之后什么吃的都没有。炊卒可怜巴巴地解释。

塘长踹了那个炊卒一脚,那个炊卒跌倒在地,委屈的眼睛里闪亮着泪花。

尹羿拉住那个塘长,算了吧,不怪他。

吃过午饭,尹羿把南宫靖叫到一个无人的山梁。这里一望无垠,荒草没膝,枯枝纷乱,雄鹰在天上翱翔,野兔在地上飞奔。

南宫靖道:兄弟把我叫到这里是何用意,莫非兄弟想要私回桑邱?

尹羿握着弓弦,身背箭囊。忽然,他张弓搭箭,朝一只麋鹿射去。那麋鹿受惊逃窜,箭弦响处,麋鹿应声倒地,四只蹄子在空中无望地乱踢乱蹬。

尹羿道,一顿丰盛的晚餐到手了。

原来你来打猎。南宫靖道,我错怪兄长了。

两人拨开野草荆棘,来到倒毙的麋鹿边。这只麋鹿身高体胖,尹羿和南宫靖两人都抬不动。尹羿泄气道,只怪粮食不够,中午吃的稀粥根本不管用,现在我气弱力薄,不然凭我的力气,一只鹿算什么?

南宫靖颓然放下麋鹿后腿,一屁股坐到山坡上,是啊,兄长一直力大如牛,现在连一只鹿都抬不动,实在是无粮可吃造成的。我在想,如果现在白楚人突然发动袭击,我军十有八九要败退千里。

尹羿也坐到南宫靖身边,是啊,现在敌军来袭,如何应付?只怕是迷途羔羊,任人宰割啊。

远处的山峦飘起了白雾,大片大片的白雾一团一团地从山阴背后拥挤到南边。许国和桑邱就在那山峦背后,在那雾气飘荡的岐山南边。

尹羿忽然转身,眼光炯炯地盯着南宫靖,是你提醒了我,三弟,我们俩现在可以走。桑邱就在那云雾缭绕的山南边,我们走吧。没有人知道我们去了哪里,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里。

那大哥呢?我们不管他吗?

大哥不肯走,你不是知道吗?他不走,我们也不肯走吗?不肯走就要一起死在这荒郊野岭。

可是,我们回去,算怎么一回事呢?

尹羿也难以回答这个问题。雾气苍茫的远山似乎给他们的眼睛笼罩上一层水汽迷蒙的薄膜,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也想不明白。

离开大营,叔忌正要回到自己的营中,却听见后面有人说话。

正是用餐之际,何不在此用餐?

回头看时,扶樱端着一碗米饭正从远处走来。

把总帐营已经预备下我的午餐。我回去正好用餐。

不要回去了,这个给你。扶樱递上手中的米饭。

叔忌不解其意,都司大人肯定饿了,你快伺候都司大人用餐吧。

现在膳房已经没有多少粮食,士卒们都在喝稀粥。你回去只能喝粥。

那我更不能吃这个,这个赶紧给都司大人送去吧。

不,我要你吃。

叔忌不得不认真看看扶樱。扶樱迎上叔忌的眼睛,她和他四目相望。她不惧怕他的眼睛。倒是叔忌害怕了。他掉转目光,尽量柔和地说话,你是都司的卫兵,理应先照顾好都司大人。

我知道你是对的。敌我力量悬殊,许王又昏庸无能,贪图享乐。前方将士即使拼死报国,意义何在?死不足惜,将士一旦投身战场,生死早就应该置之度外。只是要死得其所,死而无憾。这种昏聩的君王,何必为他而死。

扶樱深明大义,应该劝说都司,行动宜早不宜迟。白楚星夜来袭,死伤而去,必然返回报仇。岐山之兵,本就将寡卒少,缺粮短草。形势万分危急,还望扶樱助我一臂之力。

我的命都是你给的,帮助你理所当然。只要把总阁下一声令下,我扶樱万死不辞。

言重了。叔忌我只求扶樱伺候都司大人,大人平安无事,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哪敢让你万死不辞。

那你把这饭吃下去。

这是都司大人的饭,我不能吃,你快送给都司大人就餐。

都司的饭准备好了,这是我的,我送给你吃。

不,我不能吃你的饭。

你不吃,我就倒掉。扶樱慢慢松手,那晚米饭忽地飞落下地。

叔忌急速出手,单腿跪地,一把捞住即将落地的米饭。

扶樱骄傲地昂起头走了,嘴角发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剩下叔忌手捧米饭,呆呆地站在原地。

午后的岐河开始化冻,河中央那些零碎的冰块沿着流水慢慢向东漂去,有时偏离了方向,互相撞击在一起,迟滞了东流的脚步。岸边的冰块融化得非常缓慢,背阴的一面甚至可以承载一个孩童的行走。

但是现在,一个百姓的身影都难以看见。远处山坡上的梯田许久没有一个人来耕种。四村八邻的百姓都在传说一个可怕的消息:白楚人已经包围了岐山,岐山城被攻破的日子就要来临了。白楚人杀人不眨眼,老弱病残童一律斩杀,男人要拉到白楚去做苦役,女人要被逼做白楚人的奴婢。

都司一面等待快马回来救援,一面派人四处劝说百姓安心种田。可是快马直到现在也没有回音,岐山百姓陆陆续续搬家,他们有的投亲,有的靠友,没有亲友的干脆就往岐山深处躲避。反正家里是不能住了。都司派出劝说的将士说尽千言万语也无济于事。本来都司不想拦住这些百姓,可是他怕百姓一走,将士们的军心也跟着动摇,另外,军中粮草库存已不多,他想必要时可以到百姓那里购买或者借贷。百姓一走,这个希望也将落空。

连日来,都司大人愁肠满腹,不知如何是好。正在焦急,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传来,卫兵禀报:千总钟离尧归来,他还抓来一个白楚的俘虏。都司喜出望外:传千总到大营,本都司要为他接风洗尘。

钟离尧押着一个白楚人走进大营帐篷,进来后他一脚踹倒俘虏:给都司大人跪下!

都司没有在意俘虏,双手扶住钟离尧,我以为你战死在那个夜晚,想不到你又回来了,看来我岐山有望、许国有望啊。

都司传令,给千总准备酒饭。把俘虏押下去。

钟离尧道,这个俘虏名叫阿火,我逃出来的时候,他愿意跟我一起加入许国军队,保卫岐山。

都司非常满意:你回来就好,还带来白楚人加强我们的力量,像你这样的人就是我们许国的栋梁,也是守卫岐山的砥柱。

都司大人过奖,这是我应该做的。

宴会设在大营旁边的一个小树林里。这是个无风的傍晚。太阳血红,晚霞橘黄,树林被染上一层明丽鲜亮的色彩。都司要设宴为千总的胜利归来庆贺,连带所有的军官和士卒都沾光,大人下令今晚煮饭,而不是稀粥,还要宰杀五头牛和二十只羊。所有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好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今晚看来肚子里要弄点油水填塞填塞了。

塘长、哨长们被邀请至主席作陪,普通士卒只能席地而坐,吃点干饭。开饭之前,他们团团围住钟离尧千总,询问他何以脱险,又何以抓得白楚俘虏。钟离尧满脸得意地给他们讲述战斗的经过。

把总叔忌今晚值班巡哨,自从白楚人夜晚偷袭之后,都司加强了巡逻和执勤的人数和频率。卡长以上的军官都要参与巡哨。监督、检查各个哨位的执勤情况,不得有半点疏忽,倘若被敌军偷袭得手,要问斩不饶。

行走在夜晚的岐山树林里,南宫靖不无担心地问,今晚白楚人不会来袭吧?都司设宴,大多数兄弟都在喝酒吃肉,醉酒难免,倘若敌军忽然偷袭,如何是好?

尹羿道,不是有我们在巡哨吗?都司大人早已有所防备。现在他正在和千总干杯吧。

南宫靖敬佩那个千总,好几天过去了,我们都以为他死了,谁知道他竟回来了,还抓到一个白楚人,真是奇迹。

尹羿道,大哥,今夜我们也去抓个俘虏回来,都司大人也会请我们喝酒的。他也会叫扶樱给你倒酒的。扶樱真是漂亮,我回到桑邱也要找这么好看的女子做娘子。

叔忌笑笑,异想天开,俘虏是随便能抓到的吗?千总能抓到,那是他的本事,你要是去抓,也许不但抓不到,反而被别人抓去做俘虏。

谈笑间,三人来到一处茂密的林间。这里荒草丛生,灌木密匝。夜鹰埋伏在树枝高处,瞪着淡黄色的铜铃眼,打量着地面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寒风吹过,树枝摇动,似有千军万马隐藏于丛林之中,三人不约而同噤若寒蝉。

尹羿道,哥哥,这里倘若设伏,打白楚一个措手不及,倒是好地方。

南宫靖不以为然,难道人家自动走进这个地方,等着被你打埋伏吗?

叔忌无语,该回去了,这里是巡哨的尽头,此地凶险,不宜久留。

三人刚欲转身,叔忌又不走了。尹羿和南宫靖奇怪地望着大哥,尹羿正欲开口,叔忌摆摆手。尹羿、南宫靖凝神谛听,黑夜中并无异样。叔忌眉头紧锁,双手紧握拳头,提神运气,忽然斜刺里向不远处一棵云杉爬去。尹羿、南宫靖立即拔剑紧随其后。

在叔忌向上爬的同时,云杉顶上飞落直下一个黑影,接着又落下一个。两人黑衣打扮,着地无声。

叔忌掉转方向,长啸一声,飞剑直取两人性命。尹羿和南宫靖也舞剑杀向黑衣人。

多日未曾见荤,将士们如饿狼扑食,餐桌上的牛羊肉一盘盘见底。一坛坛烧酒如流水般倒入将士们的碗中。不一会,他们东倒西歪,提前入睡的人勾肩搭背而去,有的干脆瘫坐在地上发出如雷的鼾声。扶樱关切地趴在都司的肩头:父亲,时候不早,请歇息去吧。

都司推开扶樱的手:千总回来,我,我高兴,岐山有救了,许国有救了,我桑邱子弟就要凯旋回国、荣归故里、衣锦还乡了。

钟离尧趁势道,回到家乡,大人一定要把扶樱许配给卑职哦。

都司大手一挥,到时候本都司一定亲自给你们完婚。

扶樱吩咐卫兵:扶大人回大营睡觉。

都司还不肯离开,两个卫兵一左一右架着他离去。

扶樱跟着父亲意欲离开,却被千总一把扯住衣袖。

别走,再给我倒碗酒。

扶樱甩掉钟离尧的手:我要睡觉了。

我,我陪你睡。钟离尧红通通的眼睛里似乎要渗出血丝。

扶樱恼怒地给了千总一个耳光,你再胡说,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都司被卫兵搀扶着走远,扶樱离开宴席,回营休息。

钟离尧紧跟不舍,我是你郎君,你父亲亲口答应把你许配给我做娘子,你早晚是我的娘子,不如现在就做我的娘子。

赶紧给我滚开,否则我对你不客气!扶樱回身指着漆黑的后方。

我,我喜欢你对我不客气。钟离尧嬉皮笑脸地扑过来。

你!扶樱忍无可忍,出手一掌击在钟离尧的肩膀上。

钟离尧踉跄着倒退几步,你,你还真打。那也别怪我了。他发一声力,打出了祖传的尧拳。

三五回合下来,扶樱力不能支。钟离尧按住扶樱,一张酒气熏天的嘴巴凑过来。

就在快要得手之际,一把冰冷的利剑横在他的嘴巴和扶樱的脸颊之间。千总回头看时,竟是把总叔忌手持双剑,立于黑暗之中。千总松开扶樱,你给我走开,别在这多管闲事。

扶樱躲到叔忌背后,把他赶走。

叔忌剑指钟离尧的鼻尖,听见没有?叫你走开!

她是我的娘子,你走开!钟离尧现在觉得天下最讨厌的人莫过于这个把总。

叔忌剑不收手:我只看到,她现在还不愿意做你的娘子。不要逼迫别人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你未免管得太宽,走开!别让我看见你。

要是我不走呢?

那就别怪我无情。看家伙!钟离尧使出三节棍,那棍夹带着“呜呜”的风声向叔忌袭来。叔忌举剑相迎。二人就在漆黑的夜晚交起手来。“呯里嗙啷”的兵器撞击声响彻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脆。

都司在早晨才知道昨晚发生的内讧。可是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叔忌指出千总钟离尧的归来有诈。但是钟离尧一口咬定把总叔忌血口喷人。叔忌叫人拖来两具尸体,说这是白楚人派来的接应,昨夜夜半时分钟离尧和阿火要焚烧许军粮草。但是这个说法遭到了钟离尧和阿火的强烈反对,说这两个人凭什么就一定是白楚派来的接应?这句话问得叔忌张口结舌。他在想:昨晚他们的行动是不是太草率了?是不是不该把那两个接应杀掉?其实他们没有这么做,一个接应被尹羿所杀,另一个被南宫靖所伤,待要捆绑,那人流血过多,也一命呜呼。

都司观望良久,摆手示意两人不要再争执,大敌当前和为贵。你们不要再吵,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白楚人再来进犯,我还要指望你们奋勇杀敌。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叔忌和钟离尧黯然而退。

从伙房传来令人不安的消息,粮草只够三天的了。扶樱不无忧虑地说,父亲,你太奢侈,这种情况下还要设宴,浪费了不少粮食。千总在酒宴当晚欲对我图谋不轨。

都司摇头,不要再说,我都知道了,长年行军在外,又喝了不少酒,男人难免失态,体谅他便是。

扶樱无语,少顷,哽咽道:父亲竟无视此事吗?难道他目无军法、调戏女子竟也不管不问吗?

眼下正值用人之际,等打退白楚,我定拿他是问,帮你出这口恶气。他是我给你选定的夫君,想来他是拿我当后盾,所以才如此放肆,不然他肯定不敢。

女儿明白。只是眼下粮草短缺,父亲为何大摆筵席?钟离尧确有蹊跷之处,夜战之后,他多日毫无音讯,近日突然归来,还捕获一名白楚人。他失踪几日,究竟身在何处?何人知晓他的真实经历?倘若被白楚人俘获,他又如何脱身且带回一名俘虏?其中明细之处,还望父亲多加留意。

都司手捋胡须,那个叔忌在怀疑他,你也怀疑他?他是我在大邱之时就已看好的一名后生,准备让他在我百年之后接替我,故父亲有意将你许配给他。他的品德、才能我很清楚,不必多言。

父亲,那两个被叔忌所杀之人又作何解释?难道他们是附近百姓?百姓又为何夜晚潜伏于树林?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都司思考半晌,即使他们不是正常人,那也未必一定要和钟离尧联系在一起,事情尚未有确凿证据,不可妄下结论。

那,叔忌所言之事,父亲可曾认真考虑?许国昌河以北国土大片沦为白楚之手,许王逍遥江南,不理政事,父亲所思所想,连许王都好不在意,何况你一介都司。

连你也威逼为父行那不齿不仁之事?苍天,我做此都司之官,实为受苦作难之职。来人,我要设坛乞灵,请求上苍给我最好的答案。

消息传来,尹羿、南宫靖找到叔忌商议,大哥,战事如此危急,都司竟不顾安危,设坛乞灵,实为怪事。邱神乃人间圣贤,不会轻易显灵的。都司不如早作逃亡计划。

叔忌摇头,他不会听我们的,大丈夫说话如泼水,难以收回啊。况且我们在许王和满朝文武面前立下军令状,誓同岐山共存亡。要他回去,如何面对许王和其他大臣?他设坛乞灵,实属没有办法的办法,就让他设坛吧,但愿邱神会给我们指明前程。只是,我们要特别注意,上次乞灵,白楚人前来偷袭。这次难保他们不会来趁机发动攻势。

南宫靖担心,都司大人一心乞灵,你准备大动干戈,恐怕与之行动相左吧。

不相干,我们秘密准备,以防万一。

尹羿道,那个钟离尧说不定就在那个时刻里应外合,攻占岐山。

叔忌点头,都司不相信,我们三个都是亲耳所听,那个接应临死之前所说难道有假?怪只怪我们伤他太重,没有留下活口。

钟离尧在帐营内难以镇定。阿火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何不趁机禀报白楚,趁他们乞灵之际包围现场,来个一网打尽。

没那么容易,那个把总已经怀疑我们。本来事情计划得很周详,那两个笨蛋怎么会被他们发现呢?

阿火心想还不是你酒后乱性,误了大事吗?

幸亏他们都死了,死无对证。我们可以逃过一劫。这次,我们要考虑周密,不然前功尽弃。

那我出去跟他们联络。

你午后出发,他们午后休憩,没人注意你。快去快回,免得他们生疑。

知道。

午后的岐山脚下,祈坛的搭建似乎顺利许多。从军中挑选出来的八个神汉都已披发跣足,打扮停当,只等祈坛搭建完毕,上坛乞灵。

阿火离开大营来到一个山坡背后。只要翻过这个山坡,再越过一片草地,前面就到了岐河,蹚过岐河,就到了白楚人的营地。

在草地边的小树林里,一个人从斜刺里闪出来,挡住他的去路。

阿火兄弟,此去何方啊?

阿火定睛一看,原来是南宫靖,他故作镇静:我执行公务。

那么谁派你执行公务的?想来是那个千总大人吧?

不与你相干,赶紧闪开。

南宫靖道,要是我不闪开呢?眼下战事频繁,士卒进出军营要禀报都司,如果都司大人不知道你的行踪,那你就是违反军纪。

阿火拔出剑,赶紧闪开,不然别怪我无情。

果然不出大哥所料,真是白楚人派来的密探。

两人横眉冷对,双方一声呐喊,剑刀相交。战至五十回合,南宫靖用剑逼住阿火的咽喉,说,是不是去白楚人那边通风报信?不说,一剑刺穿你喉咙。

正在此时,一道风声从背后响起。南宫靖急忙回身剑指来人,请问来者是谁?

随着身形显露,来人却是千总钟离尧。

南宫靖奇怪,千总大人,来此何干?

赶快让开,不然就是你的死期。钟离尧面露凶相。

南宫靖手握利剑,凌然不可侵犯,果然私通白楚,千总大人在都司那里怎么说的?

不想跟你废话。钟离尧扬手飞剑,直取南宫靖。大战不过十个回合,一剑刺南宫靖于手下。

岐山脚下,祈坛已经搭好。四根木柱都是现成的,神邸也已经做好,只要安放在顶端就可以。

岐山守军营地里响起了号角,士卒们都知道都司大人要设坛乞灵了。但愿邱神能够显灵,告诉他们杀敌制胜的秘诀。

叔忌和尹羿焦急地等待南宫靖的归来,但是他们始终没有等到。

叔忌道,走,我们去河边找一下。

两人来到河边,那里空无一人,四周寂静无比。那么,南宫靖究竟去哪里了?两人互相对望,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营地,乞灵已经准备好了。士卒们排成整齐的方队,只待都司大人登上祈坛祈祷邱神。都司大人祈祷的时候,所有士卒都将跟随他向邱神下跪,祈求邱神下凡显灵,给邱山百姓指点迷津。

叔忌忐忑不安,他对尹羿道,兄弟,我总想南宫靖的失踪和那个千总有关,南宫靖不会无缘无故不见踪影,他会回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太奇怪了。

尹羿道,说不定被那个千总杀了,我去找他算账。

不,我们没有证据。

那我们就向都司大人报告。

不行,我们怎么说呢?都司大人说你们自己的人都看管不好,走丢了还向我汇报,我还没向你们要人呢。

那南宫靖就这样白白失踪了吗?

会搞清楚的。他回来一切都知道了。

那万一他永远都不回来了呢?

那我就撬开那个千总的嘴巴。

“嘟嘟嘟”,军营的号角吹响了,士卒们迅速集中到祈坛周围。都司大人沐浴更衣,从大营里向祈坛走来。

忽然,士卒阵营里爆发一阵阵整齐的高呼: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都司的脚步放慢了。扶樱轻声在他背后说道,士卒们都在想家。

都司毅然加快脚步,他们想回家那就回家好了,我又没砍断他们的脚。

扶樱又道,父亲,他们要跟着你一起回家。

我意已决,祈祷邱神,赶走白楚人,保卫许国,效忠许王,战死沙场。

扶樱转脸看着黑压压的士卒,泪眼朦胧。

叔忌也没想到士卒们会集体呐喊,是啊,离开家乡太久了,所有人时时刻刻都在思念桑邱,思念那个从小生长的地方。

就在都司走到祈坛旁边的时候,一支利箭划过长空,瞄准都司飞来,那箭带着“呜呜”的行走之声一路奔驰,眼看就要射中都司大人的后背。一个卫兵高喊一声“都司大人”,他斜斜地飞身迎上那支箭,飞箭正中他的前胸,发出一声沉闷的“咚”。随着这声咚,卫兵颓然倒在都司的脚下。

叔忌拔剑扬起到空中:白楚人来袭,桑邱兄弟们,不要慌乱,跟我一起迎敌。

话音刚落,白楚人已经出现在祈坛东北面和西北面,黑压压的两道线渐渐靠近,夹攻之势已然形成。

都司疑惑,白楚人来得这么快?

扶樱牵过战马,父亲,别问了,先上马。

说话间,白楚人的骑兵已经到了跟前,马队旋风般冲散了岐山守军的队形,岐山守军一片慌乱,他们手无寸铁。都司有令,乞灵期间,要兵器放下。他们的兵器都统一放在一边。现在,他们纷纷跑去捡拾自己的兵器。有的人还在途中就被白楚人的骑兵结果了性命;有的刚跑到兵器旁边被白楚人一刀砍死;有的人虽然拿起了兵器,但刚转身准备迎敌也被白楚人的长枪一枪戳死。都司大叫一声,奋勇上前要和白楚人拼了。叔忌和扶樱死命拽住,大人,你不能去,你是我们的首领啊。

都司潸然泪下,这么多兄弟倒在我眼皮底下,我心疼啊。

叔忌对扶樱道,快保护大人逃走,我来迎敌。

扶樱道,父亲,快下决心吧,我们打不过白楚人的。

我能有什么决心?退守岐山吧!

扶樱和都司在前面,叔忌和尹羿带人在后面断后,一行人且战且退向岐山城方向逃去。

到了岐山城下,忽然,一声炮响,一支人马挡住去路。为首的正是阿火。

都司颤抖着声音,你你你,小人!我待你不薄,为何挡我去路?

哈哈哈,阿火放声狂笑,许国行将灭亡,赶快下马投降,我白楚也会待你不薄的,你还做岐山守军都司,如何?

叔忌纵马杀向阿火,闭上你的臭嘴,都司大人不用你多管闲事。

阿火举起双锤迎住叔忌。战不到三五个回合,叔忌抽空一剑削断了阿火左臂,阿火负伤逃窜。叔忌拉弓射箭,一箭正中阿火的脑袋。阿火手下一哄而散。都司带人逃入岐山。

回城清点士卒,伤亡大半。都司黯然神伤。军事会议开了半天,并无一人献出退敌之策。

派出的探马从昌都回来了,带回令人沮丧的消息:许国长江以北大半都被白楚人占领,许王已经逃往江南,昌都都已沦为白楚人的领地。

都司颓然倒在椅子上,半晌毫无反应。

叔忌上前一步,大人,事已至此,我们带领桑邱子弟回家乡吧。

千总钟离尧道,不可,没有许王的旨意,我们怎能回去?我们当初宣誓效忠许王和许国的。大丈夫一言既出,犹如晴天霹雳,怎能随意收回,违背信义?

扶樱道,许王昏聩,早有今日,父亲不必拘泥于那个宣誓。良禽都要择木而栖息,何况我等。

许王虽然令人不齿,可他毕竟是许王,是我等的君主。没有他的旨意,我们回去就是逃兵,何以落脚?余生将在耻辱中度过。那样不如一死了之。人生而有腿,腿生来行走。腿有两条,路有千条。但是,要走的路却如此艰难。其实那走的路不过一条而已。我对你们说过,但凡要走的人,我可以允许你们走。可你们一个也没走,都在等我,要我带你们回家。明明想家却不走,明明有腿也不走,明明有路还是不走,你们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你们这是在害我,要害我于不忠不义,要害我于不仁不孝。说完,都司泪如雨下。

叔忌跪下,大人,即便你不走,可还有这么多桑邱子弟要走啊。他们不能为那个昏庸的君王丧命啊。

扶樱跟着跪下,父亲,你就带我们回家吧,没有你的带领,他们是不会走的。桑邱人的骨头是世上最硬的骨头。

钟离尧也“扑通”跪下,都司大人,万万不可,行军打仗,哪有不死不伤?阿火假意投诚,卑职也被蒙蔽,致使岐山守军受损。卑职愿陪同都司大人死守岐山,效忠许王。

都司摆摆手,不说了,你也算邱山子弟,我不会怪罪你的。他徐徐站起,你们都不要再争了,设坛乞灵吧。如果邱神显灵,有意叫我回家,我就回家。许王至高无上,邱神无所不在。只有他们,才能叫我回家。我戎马多年,早已将生命视如草芥。在邱山,我不能带领你们落下什么好结果,投奔许王,才能给你们福祉,才能给你们荣华富贵,让你们荫庇子孙、荣耀故里。想不到许王气数已尽。此乃天意啊。此番生死抉择,还是看天意吧。

这一天太阳刚落山,天一瞬间就黑下来,空中阴云密布,愁风阵阵。正是乞灵的好时候。

祈坛就设在岐山城中心。四根木柱巍峨耸立,高高的神邸安详静穆。祈坛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神汉们在军营中操练了一整天,乞灵舞已经烂熟于胸。号角和军鼓摆放在祈坛脚下,只等都司下令祈祷之前一起吹奏。

尹羿在营中面如土色,大哥,数千兄弟之命已如尘土。都司却在那里祈神拜鬼,分明是视我等如蚁蝼。狗急还要跳墙。大哥,我们走吧。

不走,要走早走了,还用等到现在?叔忌的脸色阴沉得像外面的天空。

二哥已经死去,大哥还在等什么?你以为邱神真会显灵吗?别傻了。我看邱神永远不会显灵的。我们再等下去,就是陪着这座岐山城一同落入白楚人之手。

就是我们三个一起死去,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多兄弟死去啊。我们要救他们,他们是我们的兄弟。

怎么救?都司要乞灵。鬼才相信什么邱神呢!都是骗人的鬼话。大哥,你还在执迷不悟吗?

不要多说。我是不会走的。

既然这样,我陪着大哥。

尹羿收拾行装。叔忌奇怪,你干吗收拾行装?

准备去死啊。既然不走,那不就是死路一条吗?我先准备后事。

不。

轮到尹羿奇怪了,大哥怎么了?都说许王昏庸,现在我看都司也跟许王差不多。钟离尧那个混蛋私通白楚,他竟然还相信他。他被白楚人俘虏,不明不白地逃回,还带个阿火,本身就疑问重重。二次乞灵,阿火密报白楚,挡住我们的生路。钟离尧拼死抵赖。都司还在信任他。我看最后要他的脑袋,他才会清醒。现在他还要乞灵,荒唐透顶。他不是昏头了吗?大哥,现在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也头脑发昏了,陪着这个都司一道去见阎王。

不会的。

尹羿一边收拾,一边嘟哝,还不会,离死不远了。现在还不走,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等白楚人围住四面城门,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天黑透了,岐山城街道上一片寂静。都司下令:一更开饭休憩,二更准时乞灵。

吃过晚饭,军营中气氛肃然,谁也没有大声喧哗。士卒们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来到,他们纷纷沐浴更衣,准备和都司一起前往岐山城中心。万能的邱神啊,你马上显灵,命令都司大人带领我们一起回家吧。有的士卒在吃饭和沐浴时,已经悄悄提前祈祷。

军营外的岐山城更是悄无声息,百姓早已迁移完毕。空荡荡的街道上万籁无声。

没有人看见,一道黑影像灵猫一般飞速在街道一边的房顶上跳跃,他轻装打扮,脚步不停,疾风骤雨一样直奔城中心。

来到祈坛脚下,他停下脚步,似乎在思索什么。少顷,抬脚就要攀援祈坛的支柱。就在此时,一根冰冷的东西抵住他的后背。

把总,你想干什么?

叔忌回首,竟是扶樱。我,我不想干什么。只想拯救桑邱数千兄弟。你来此何事?

父亲命我守坛,你要拯救桑邱兄弟?那你为何爬坛?

你快闪开,别误我大事。

不。我要你说清楚。

事关神灵,无法说明。

那就看剑。扶樱一剑刺去。

叔忌扭身躲开,扶樱,你快回去。

不。你不说明,我就要阻拦你。

二人正在僵持,尹羿赶到。叔忌道,兄弟,你来得正好,赶紧把扶樱带走。尹羿用招,制服扶樱,强行带她离开。扶樱哭喊,尹羿置之不理。

叔忌整理衣衫,准备重新攀爬祈坛。刚爬上两米高,一道寒光掠过,有人挟剑来袭。叔忌大惊,抽剑回身抵挡。

两人落地站稳,叔忌道,原来又是你,你这个叛贼。

来人正是千总钟离尧:哈哈,我一直暗中盯着你,吃了晚饭就不见你的影子,原来你想破坏都司大人的乞灵。走,跟我到都司大人那里去请罪。

该请罪的是你!南宫靖死于你手。密报白楚人的肯定是你。现在,你又要阻扰桑邱子弟回家。你是个千古罪人。

哈哈,可惜都司大人听不见你的话。即使听见了又怎么样,他不会理睬你的。算了吧,把总阁下。这就是命。命叫你死你就得死,命叫你亡你就得亡。赶快跟我到都司大人那里请罪,不然你的死期就到了。

住嘴吧你,你这个叛贼。我现在要你偿命,偿我南宫兄弟的命,偿那些死去的桑邱子弟的命。看剑!

黑暗之中,两道黑影上下跳跃,左右腾挪,双剑交加,“格朗”作响,已然打作一团……

二更时分,乞灵准时开始。号角“呜呜呜”地吹响了,战鼓“咚咚咚”地擂响了。八个神汉精神抖擞地跃上祈坛,跳起了乞灵舞。

都司身披素服,双手合拢,一边念诵一边登上祈坛。

时令已到初春。突然,阴云密布的天空一声炸雷,闪电耀眼,万里江山顷刻之间亮如白昼。随着春雷乍响,暴雨倾泻而下,乞灵的所有人都被春雨打湿了衣衫。

都司面向神邸跪下祈祷。坛下所有士卒跟着跪下祈祷:

天灵灵,地灵灵

桑邱子弟请邱神

邱神显灵不显身

罩我桑邱山与岭

天灵灵,地灵灵

桑邱子弟请邱神

邱神来去无踪影

只留神谕在我境

土地湿润了。多日未曾下雨,今晚上苍眷顾岐山,竟洒下无数水滴。

乞灵的人衣衫透湿,雨雾迷蒙之中,他们长跪不起,企盼邱神降临,告诉他们一个准确的答案,带他们踏上回家的路程。

又一个惊雷炸响的时候,一个神汉失声惊叫道,动了动了,邱神显灵了。

所有跪下的人都抬起眼睛,朝觇盘那边望过去。苍天!觇标真的在抖动,觇盘的沙粒上被觇标划下两个字。

无数颗脑袋凑过去看见了,真的看见了。那是“回家”两个字。

都司慌忙重新跪下,面向神邸高声诉诵:天灵灵,地灵灵……

白楚人天亮看见岐山城墙上空无一人,昨天还站满守军的岐山城这是怎么了?派人查看时,只见东门开了半扇。犹豫半天,派人进城巡视,不见一名守军。

他们不知道,数十里外的山路上,一支化装成百姓的队伍正在向南行进。队伍中间,一辆马车拉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笼,木笼紧锁。它将在三十六天后被送往邱山山巅。

都司打扮成一个村野老者,扶樱穿戴成一个村姑。士卒们感到奇怪的是:军中两位军官——千总和把总一夜之间神秘失踪,再也不见两人的音容笑貌。那么,他们究竟去了哪里?连问数人,均不能回答。

问到都司大人那里,他思索多时,慢慢道,也许是深夜出走,乱中走失了吧。有人提议找一找他们,不能落下他们两个。都司道,算了吧,带你们回家要紧,他们不过是两人,你们是数千人。多与寡,孰重孰轻?

扶樱骑马慢行,魂不守舍,她不停地追问尹羿叔忌去了哪里。

尹羿无法回答她,只有摇头。

漆黑的夜晚,尹羿默然坐在神邸旁边,无法安然入睡,他凝视那个神邸,久久不能转移目光。扶樱悄然来到尹羿身边,她突然问道,他是不是在那里?是不是?

尹羿还是摇头,不在,那里只有神,那是邱神住的地方。

行走数日,终于看见回家的路了,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一直通往桑邱,那是一条回家的路。

扶樱禁不住轻声吟唱起来:

今我生息兮,邱山之阳

养我之躯兮,邱山之岗

麦浪滚滚兮,热汗流淌

奈何果腹兮,收镰仓皇

今我生息兮,父母爷娘

养我之躯兮,桑河之蚌

穹宇茫茫兮,何以为疆

桑邱之塬兮,我以为藏

……

不久,白楚人建立了堿朝。在堿朝的强大攻势下,畏缩在江南的许王不到一年就被抓住,江南的广大地域也臣服于堿朝。一个骁勇的堿朝从此统治了江南江北。

上一篇:订单式培训&品牌培训 下一篇:对高校贫困大学生的就业指导与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