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首 第2期

时间:2022-03-05 07:31:23

这是关于生命的膜拜,无论是对于逝去的,还是对于未来的,因为那是我们的一切,我们愿意用生命去换回另一个生命;这是关于生活的礼赞,无论是苦难,还是甜美,因为那是我们的全部,我们能够用这段生活去诠释另一段生活。

―纪录片《活着》获奖评语

独生女儿祝星雨在汶川大地震中遇难,再生一个孩子成了祝俊生、叶红梅夫妇最大的愿望,也成了一种无处不在的重压。

叶红梅有事没事就看手机中的一段录像――女儿做算术题时偷着数手指头,妈妈把“作弊证据”偷录下来,女儿被揭穿之后不好意思说话,只是低头笑。

祝俊生则对女儿的乖巧念念不忘:“一见到瓶子我就想起女儿,捡一个瓶子能卖一毛钱,捡5个瓶子就能吃手撕饼。现在啥都没有了,她才刚刚小学二年级……”

汶川大地震69227位遇难者中包括5335名学生,也就是说,像祝家这样的丧子家庭有5000多个,他们绝大部分准备再生育。国家有个地震再生育的政策,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怀孕,前两次是免费生育,第三次就要自费了。

叶红梅已经四十出头,属于高龄产妇,尝试过两次试管怀孕,不过都以失败告终。

2011年12月5日,讲述叶红梅和祝俊生再生育故事的纪录片《活着》,在2011广州国际纪录片节上获得评审团特别奖。

孩子的魂会随着新的生命回来

2009年夏天,独立纪录片人范俭来到都江堰,拍摄一个灾后心理援助项目的片子。他因此接触到很多准备再生育的丧子夫妇,“那段时间总能看到怀不上孩子的母亲以泪洗面。”这年10月,他决定以再生育夫妇为主题拍摄自己的纪录片。

跟拍对象都是都江堰市新建小学遇难孩子的父母。他们普遍面临的困难是,当地医疗条件不够,要做试管婴儿只能到成都去。每次试管婴儿的手术、复查持续几个月,去成都就要住院或住宾馆。虽然国家报销医疗费用,但来回路费、食宿只能自己负担,对这些普遍是中下收入的家庭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祝老四”祝俊生46岁,性情中人,经常喝点儿小酒然后仰天长叹,在墙上写下“女儿,今天是你的生日”之类的字句。接触深了,他慢慢对范俭揭开自己的伤疤―地震发生后,他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孩子在废墟下喊:“爸爸,爸爸,快来救我。”祝俊生说:“女儿你等着,爸爸救你。”后来一拨专业救援人员劝说家长离开废墟,由他们施救,但孩子却遇难了。祝老四总是说,自己如果坚持救孩子,会不会是另一个结果呢?地震之前,祝家夫妇开一个早餐铺子,勉强度日。地震后他们搬到板房区,祝老四开始搞装修,干一些零工。生孩子则变成叶红梅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工作”。

家里穷得叮当响,祝老四隔三差五就发誓戒烟戒酒,泡杯茶都在想,“茶里都是钱呢!”夫妇俩领来北京捐献的衣服,祝老四会习惯性地在每个兜里掏一下,期待意外之喜。

两口子都是爽快人。当范俭提出拍摄他们的再生育过程,两人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不过开始的两个月,他们还是把范俭当客人,“请进”“请坐”“请喝茶”之外,几乎不会在镜头前自然表达。范俭不太提问,更多的是陪伴与倾听,一起做饭、喝酒。“很遗憾没跟他们住在一起,他们的板房太小了。”范俭说。

拍摄叶红梅在医院里的某些治疗行为时,她多少有点儿别扭,但也没有抵触。“一个男的老在人家妇产科,我的存在本身就显得很怪异,我能感觉到人家讨厌我。”范俭的办法就是硬着头皮每天去妇产科待着,不拍他也坐在那儿。当然,他事先跟医院的宣传部门沟通过。

要个孩子就像摸500万的

2010年春天,叶红梅正式开始第二次试管婴儿的尝试。祝家夫妻已经不把范俭当外人了,镜头里祝老四跟朋友炫耀:“今天我去医院取了(),一大杯,满了,子弹已经上膛!”

这次祝家向朋友借了1000块,承诺将来用低保还债。在成都住院,两人的生活费每天至少40元,钱勉强够用,可是叶红梅已经40岁了,检查结果出来总是一身毛病,扎针、抽血、取卵、植入胚胎,每个环节都疼得脸发青。祝老四手足无措:“看她可怜死了,每天抽一次血,我帮不上忙啊……”体外受精的胚胎移植之后,要住院两个星期保胎。叶红梅谨小慎微,连个喷嚏都要忍住。“要个孩子就像摸500万的。”她说。

夫妇俩一心想再要个女孩儿,“生儿子就是女儿永远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祝老四眼泪汪汪地说。医生很严肃:不能选择性别,那是犯法的。祝老四说,如果自己跳楼女儿能回来,他就跳楼。

2010年“5・12”,孩子的忌日,叶红梅想到新建小学遗址烧点儿纸,放个鞭炮,结果有人阻拦,没能进入校门。其实当天他们闹过矛盾,祝老四不让叶红梅去新建小学,因为那会被视为扰乱秩序。

最后叶红梅去了孩子的墓园,临走时她对着墓碑说:“孩子,妈妈走了,跟妈妈回板房里去。”女儿已经不能应答,天真的笑容凝固在黑白照片中。那天的墓园五彩缤纷,挂满风车、毛绒玩具、布娃娃、鲜花。“墓地也是不让拍的,我们被人要求删除画面。还好摄影助理机灵,换了一张空白卡给他们看,蒙混过去。”范俭说。

很多板房邻居都是努力尝试试管婴儿的“病友”,他们的成败无时不牵动着祝家夫妇的心。邻居试管失败,两口子马上联想到自己,愈发忐忑。邻居试管成功,孩子落地,他们献花祝贺。一位邻居一手抱着新生儿,一手拿着以前孩子的照片说:“他哥哥不走,永远不可能有他。以后他和他的后代,都要上坟看哥哥。”听着听着,祝老四悲从中来,号啕大哭。

不少邻家夫妻因为怀不上孩子分手了,叶红梅半真半假地对祝老四说,假如没有孩子,咱们就分了吧。祝老四嘿嘿一笑,不接茬儿。叶红梅的朋友敲打祝老四:“听说你要花钱请人生?”“那得好几万,比试管贵。”祝老四还真一副认真考虑过的样子。

“他们习惯用玩笑的方式来呈现真实的忧虑,交流中并不遮‘丑’,非常坦诚。”范俭1999年从武汉大学毕业,曾在中央电视台《纪事》栏目当记者,2007年离开央视。捕捉这样的生活细节,是那时候就得有的基本功。

你不想要的时候它莫名其妙就来了

祝家夫妇在医院遇到一对“病友”夫妻。共同的遭遇使他们特别亲近,两家经常一起吃饭,相互勉励。

化验结果出来,“病友”夫妻“中奖了”。又喝别人家的喜酒,祝老四心里不是滋味。回到病房,他还硬撑着跟妻子开玩笑,话没说完就忍不住哭得像个孩子。

“都是典型中国人的性格。”范俭说,“尤其祝老四那种四川男人,天塌下来也能开个玩笑。叶红梅很能忍,我有时候希望她哭出来,但她始终忍住不哭。”

两人最后一次免费试管婴儿的结果等来了。医生说不行。叶红梅没有多问,转身对等在外面的丈夫平淡地说,不行。祝老四笑了笑,没说话。

范俭以为拍摄已经可以结束了,请祝家夫妻吃了个饭,并劝他们操心别的事情,比如说房子是不是要搬了?谈得更多的是收养一个孩子,叶红梅已经让范俭帮她留意新疆、海南等地的相关信息,打定主意从远处找一个小孩儿来收养。

吃完这顿饭,范俭回到北京。

在《活着》的结尾部分,范俭特意选择了祝家夫妇二次试管失败后的几个生活细节,天没有塌下来,生活在继续―夫妻二人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朋友抱着新生的孩子,过吊桥时叶红梅伸手护着孩子;叶红梅坐在椅子上,祝老四蹲在板房门前的菜地里抓菜青虫,一边用四川话嘟囔:“一来来一堆,虫子有联络暗号?”

一个月后,一通电话把范俭立刻拽回都江堰。叶红梅意外怀孕了,是自然受孕。

两口子百思不得其解,医生分析,就是因为失败之后叶红梅彻底放松了,完全不再想生育这件事儿,心理压力解除就轻松怀上了。祝老四喜气洋洋地歪叼着烟说:“自己制造原子弹!”

祝家夫妇把范俭带进了产房。2011年5月20日,当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响起,端着摄影机的范俭忍不住热泪盈眶。

怀孕早期叶红梅做过孕检,知道是男孩儿,没敢告诉祝老四。护士把孩子抱来给叶红梅看,的确是男孩儿。叶红梅对范俭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下祝老四要不高兴了。”随后拍到的情节,范俭最终没有剪进完成的影片:

祝老四看到新生命,嘴上不停地说“哦,嗯,好,挺好”。第二天夫妻回到家,看到女儿的照片,祝老四终于又绷不住号啕大哭:“女儿啊,你再也回不来了……”

2011年7月,范俭又去了一趟都江堰。祝家变得热闹起来,孩子经常闹着要吃奶,夫妻二人三句话不离孩子,墙上那些涂鸦全都没有了,女儿照片也取下来了。叶红梅的眼神光彩熠熠,祝老四也憧憬起开小饭馆的未来。

片子起初叫《重生》,后来改名叫《活着》。“其实我们拍摄的是活着的问题,讲的不仅仅是生育,而是生命。”范俭说,“生命无常,你想要的时候它不给你,你不想要的时候它莫名其妙就来了。然后有一天,它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活着》的片头和片尾都取自一个场景―夫妻二人回到地震中受损严重的旧居,收拾出一大包女儿的衣服,扔到江里。本来打算全部扔掉,但叶红梅最终还是留下一件粉色的小线衣。

范俭认为,这是一种告别,生活毕竟要往前走。(摘自《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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