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书人的肖像

时间:2022-03-02 04:40:42

爱书人的肖像

吉辛的《爱书的人》

写过长篇小说《新格罗伯街》(中译本一名《文苑外史》)的英国作家乔治·吉辛(一八五七——一九三),似乎人们更熟悉他的随笔集《四季随笔》。李霁野先生早在四十年前就翻译出版了这本书。吉辛写过一篇短篇小说《爱书的人》,我却非常喜欢。

在世界文学史上,吉辛被公认为是一位善于写贫穷的作家,他一生便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他富有同情心,特别熟悉伦敦贫苦文人区的日常生活,《爱书的人》就写了贫穷而善良人的不幸。吉辛生动地描绘了伦敦的旧书市场,塑造了一个碰到了恶运而又酷爱藏书的老头。小说开头便写这人在旧书店紧盯住一个买了几本旧书的人,然后尾随人家到街上,胆怯地提出其中一本扉页上有签名的书是他的旧藏。他自称曾经有两万册藏书,而现在再也没有力量买书了。他是一个破产的失业者,每天仍倘佯在旧书店里。现在他只能依靠妻子菲薄的收入来维持生活。对于自己的妻子,这个爱书人简直是自私的。他不曾给妻子带来过舒适的生活,反而想尽办法从她手中拿钱去买旧书。这位贤慧的妻子默默地承担了这一切。她爱丈夫,尊重丈夫的爱好,从来不说一句不高兴的话。

妻子终于病了,也许会不久于人世。妻子娘家的阔亲戚实在不忍心让她在发霉的旧书堆中养病,答应无偿地供他们夫妇在乡间别墅里食宿。但是有一个条件,即不得带这些发霉的书到别墅去。主人公本不愿离开伦敦的旧书店,但为了妻子的病,他同意到乡下去。妻子知道了不准搬书的条件,尽管明白乡间别墅的空气对自己的病大有益处,她还是毅然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她不能背叛自己的丈夫,她要陪着丈夫困守这些旧书。吉辛写爱书的人,实实在在地也写了这位贤淑的妻子。他歌颂了这个妻子的忠诚和牺牲精神。

丈夫也陷在深深的矛盾之中。他先是自惭,后来甚至仇恨起这些旧书来,以为因了这些书才耽误了妻子的病,是自己杀害了妻子。吉辛在小说里,让主人公讲了一段长长的自白,活画出某些藏书人的心态,很真实,也很痛苦。主人公说妻子同他结婚时,他已经破产,她又比自己小二十岁,“她拿劳力赚来的钱养活我。……我还使她受饥受寒省下钱来让我买书。啊,说起来真羞死人呢!这是罪恶呀!这是我的罪孽!这种罪孽使我无形中做了书奴,永远不得翻身,其坏处有如赌钱和酗酒。然而我的结习难除,一见了书就不能自制,心里总是想买,买了后就自怨自艾,发誓以后不再买了,但总是不能戒除癖好。她从来就不埋怨我一句——甚至也不拿眼瞪我一下的”(引温大雅译文)。经过一段良心的自我谴责,为了妻子的生命,他终于瞒住妻子把藏书卖掉,欺骗妻子对方已同意把旧书搬到乡下去,然后同妻子离开了伦敦。他们夫妇出发的时候,妻子的脸色显得好多了。这表面上的喜剧收场,实际蕴蓄着未来的悲剧,也许将要结束的不止是一条生命。主人公显得愈加衰老了,一想到他那心爱的藏书便老泪纵横。没有书,他怎么能活得下去?妻子的病如果出现了奇迹,果真好了,等她知道这是以丈夫失去了全部藏书而换来的,善良的她又怎么会得到安宁?她还能有力量活下来吗?吉辛不是一位善于以激烈的言辞来抨击资本主义制度的作家,但是就在这篇写普通人日常生活的小说里,也表现出他对社会不平等的强烈不满。吉辛决不是在写喜剧的收场,谁也无法抹掉这对夫妇必将毁灭的阴影。

都德的《他的最后一部书》

法国作家都德(一八四——一八九七),在我国早就有了他长篇小说《小东西》的译本。他的短篇小说集《磨坊书简》(有的译为《磨坊文札》),又何止一两个中译本。他那著名的《最后一课》,早在四五十年前就编人了我国学生课本,至今为人传诵。《他的最后一部书》则塑造了一个“书迷”的形象,道出文人生活的凄惨。

一个作家死在他寒怆的房子里,藏书夺去了他住室的舒适和全部光线。这些书将要流散到码头的旧书店去,而他的一本新书刚刚印好送来。他已不能亲见了。

醉心收藏的“书迷”适时而至,他一向趁着作家们新书出版心情愉悦时来讨签名本。即使受到冷遇也不在乎。这是一个贪婪的、对书籍有着强烈占有欲的可卑角色。都德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这个自私的小丑。当“书迷”终于被允许取走死者的一册新书时,“他不是伸手拿书而是饿虎扑食似的把书抢到手中”。然后把这猎物深深藏在衣袋底。但他仍然两眼盯住了什么,原来他又发现书店送来的还有几本专为“藏书成癖者”预备的精装本。这是那种“册页很厚,不磨边不卷角,天地很宽,周边花纹,有装饰图的书籍”。他的眼神流露出馋涎欲滴的掠取欲望,“这个书迷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向桌边挨过去,简直看不出他在移动。他的手仿佛很随便似的放在其中的一本上面;他把书翻了过来,打开,掀起一页摸摸。他的眼睛跟着就闪出光来,血向两颊涌上来。书在他身上发动魔术了……最后,实在抑制不住了,他拿了一本在手中”(引赵少侯译文)。当我看到“书迷”终于窃去这本书而溜走的时候,我的心战栗了!都德借着这个贪婪者的形象来衬托文人之死,也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世态写生。

都德不愧是写短篇小说的大手笔,同《最后一课》一样,这篇《他的最后一部书》也不过两千多字,思想的容量却很大。都德笔下的“书迷”,决不是一个真正的爱书人。作家把他写得愈可憎,那个文人和他的作品的命运也愈悲哀。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书痴,都德笔下的这个小人物,提醒我们要警惕生活中某些披着风雅外衣的可卑的角色。因为我们在什么地方好像也见过这种人。

茨威格的《看不见的

收藏》和《旧书商门德尔》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一八八一——一九四二),现在很多人都熟悉他的名字。他的《象棋的故事》和《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经常被人们提起。他是一位注重心理描写的作家,也是一位反法西斯的正义人士。他是犹太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流亡巴西。一九四二年正当德国法西斯十分嚣张时,他同妻子一道在寓所自杀。临终前他非常冷静,留有绝命书,歌颂精神劳动是最纯真的快乐,自由是世上最宝贵的财富,而自己“年过花甲,要想再一次开始全新的生活,这需要一种非凡的力量,而我的力量在无家可归的漫长流浪岁月中业已消耗殆尽”。“在我自己的语言所通行的世界,对我说来业已沦亡和我精神上的故乡欧洲业已自我毁灭之后,我再也没有地方可以从头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了。”(引高中甫译文)茨威格的死是一个悲剧,当年曾激起了人们对法西斯的仇恨,至今人们对他的死仍然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很少有人谴责他们夫妇采取的行动是软弱的。

我开始注意茨威格这位作家,是在六十年代读了叶灵凤先生在香港发表的两篇随笔之后,一篇是《失去的书》,另一篇是《往事——失去的一册支魏格》。这本失去的书是三十年代美国一家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英洋本茨威格写的《爱书家的故事》。书很精致,开本很小,封面、字体和纸张都极讲究,其中就收了《看不见的收藏》和《旧书商门德尔》两篇小说,还有一篇散文《书是通向世界的门户》。这本可爱的小书,叶先生是在太平洋战争中失去的。

两篇小说反映的都是德国通货膨胀时期的生活,时间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看不见的收藏》写柏林一个专卖旧书和作家手稿的旧书商,来到偏远的一个小镇旧主顾家里收购藏品。主人是一个六十年来专门收藏古木刻和铜版雕刻的收藏家,现在他却双目失明了,靠领取养老金来过活。老人高兴地向客人打开柜子请他欣赏藏品。不幸的是他不知道在大战后的不景气年代里,家里人早已偷偷地把原作拿去易米,换上了同样大小的复制品。老人的双目是在战争服役期间失去的,战后的贫困生活又夺去了他多年的珍藏。妻子和女儿恳求旧书商不要给他们全家带来不幸,不要使失明的老人再受到致命的打击,请他共同参加了一场欺哄老人的骗局。他们假装见到了珍品,惊奇地称赞着这些画,不想毁掉老人最后的幻想。看到这场悲哀的骗局,我不禁为之泫然泪下。我们不想责备老人的妻女,连旧书商在内都是一些善良的人。

茨威格是一位善于挖掘人物心灵的作家,无疑地他歌颂了盲人收藏家的痴情和对人类文化的热爱。请看作家借着收藏家对家人说的一段话,多么生动地刻画出一切醉心收藏者共有的心态:“你们总是怀疑我,责备我把钱都花在我的收藏上,是啊,六十年来,我不喝啤酒,什么酒也不喝,不吸烟,不外出旅行,不上剧场,不买书,我节衣缩食,省吃俭用,就是为了这些画。……只要我还活着,哪一幅画也不许离开我的家。得先把我抬去埋掉,才能动我的收藏。”殊不知说这话时,他的藏品早已飞走了。茨威格没有写炮声隆隆的战场,却从收藏家的故事里,让人惊心动魄地看到了战争强加给人民的灾难,诅咒了那些制造悲剧的统治者。茨威格的小说没有过分迷恋情节,而是着重在写人物的感情。这是一篇读了不能不引起人们思索的小说。

《旧书商门德尔》的主人公是维也纳城郊一个小咖啡店里的常客,多年来他就在这里的一张旧桌上堆满了旧书和信件,默默地干着他的营生。这是一位智者的形象,也像是知识的象征。他的头脑里有一种奇异的记忆才能,如果你问他某一方面的书籍,他马上会告诉你几十种书名,包括何年何月由谁家出版,以及价格等等。他就像本活的图书目录和百科辞典,在某些方面连一些大学教授也比不上他。他还能记得什么人从他手里买去了哪一本难得的书。这一切都让我联想起,多年来我在琉璃厂旧书店里碰见的一些老店员们,他们的职业才能与门德尔极为相似。茨威格通过小说中的“我”,对这个旧书商致以衷心的赞美:从门德尔身上,“我当年作为一个年轻人第一次认识到了什么叫全神贯注,正是它造就出艺术家、学问家、真正的明哲和地道的狂人,看到了完完全全的沉醉造成的悲剧式的幸福和厄运”。

然而,门德尔又是一个可怜的小人物,除了旧书以外,他对世事一无所知。他对旧书有宗教式的虔诚,拿到一个珍本,他会为自己的脏手和黑指甲而感到惭愧;看到书有缺页或虫蛀,他会惊叫起来,感到非常痛苦。当第一次大战发生以后,他仍如旧日一样地生活着,甚至书呆子式地发信到敌国去催询收不到的书目杂志之类,结果被军事检查机关发觉,怀疑他是间谍,由警察逮捕入狱。当他受尽折磨被监禁两年后出狱的时候,他可怕得完全变成另外的一个人了。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的灰白,一头白发,枯瘦如柴,两眼总是呆痴地望着前方。灵活机智的门德尔不见了。他常常白天俯在旧书上打瞌睡,身上散发着臭味。后来终于因为他多次偷吃小咖啡店的面包被赶出了门外。他被赶走时无言颤抖的神态是令人心酸的。待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小咖啡店门前,他麻木了,完全像一个梦游者。人们喝斥他,他竟吓得连手中唯一的一本旧书也来不及拿走便惊恐而羞愧地离去。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倒在街上,当天夜里就死去了。

这个小人物的经历,让我们联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那小咖啡店的背景让人联想到绍兴的咸亨酒店;那位同情门德尔的老女工,让人联想到酒店里的小学徒。茨威格不是一位写战争的作家,可他笔下人物的命运又同战争分不开。我觉得他的两篇收藏者的故事,没有一篇是单纯在写书斋的趣味或逸闻。当然,我也不怀疑茨威格真是个爱书人,甚至也许有收藏癖的,否则他怎么能如此生动而真实地表现这一切。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些文学大师写过爱书人的故事。总之,从吉辛、都德和茨威格这三位作家的作品里,我得到一种极大的满足。这是一组爱书人的肖像画,每个人物都具有不同的性格和命运,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期待着再发现几篇同类题材的作品。我相信还会有的。

(节选自姜德明《书边梦忆》,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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