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莫奈且无风

时间:2022-02-26 02:53:59

世上最可怕的,便是“不甘”二字。该结束的本应结束,修修补补,只能引来更多痛苦。

尘封的莫奈湖

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居住在森林深处,终日与鸟兽做伴。森林里住着三个人:我,洛迦,竹林老人。

竹林老人是一位旷世奇人,他有一面神奇的镜子,那里面乱花纷繁,车水马龙,不同的面孔热闹地群居。然而他自己,却只有一双黯淡无光的眼,以一双盲目,空空错过了周遭的美景。

从我懂事开始,镜子里的世界,便是我梦想的天国。

我曾经追问过洛迦,老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洛迦只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千止,你终究逃不过命运,因为你有一颗好奇的心。”

森林的深处有一潭美丽的湖水,湖心有美丽的睡莲盛开。

传说中,这是莫奈河的源头。据竹林老人说,世人是找不到这里的。几千年间,也不过一二经得指点的人来此膜拜。或问卜,或许愿,无比灵验。并且若有人在湖边说了谎话,莫奈湖立即会显露出它最恐怖的一面,以示愤慨。直到说谎之人离去,方才复原。

我不懂,如此奇美的景致,为何被尘封在此?

老人道:“是贪心的画神,违背了天规,将美丽的一切滥用在一起,倾斜了美与丑、善与恶的平衡。画神于是被贬,连同这里,一齐尘封。”

“那么,”我轻问:“我们怎么会居住在这里?”

莫奈湖的隐咒

洛迦曾经告诉我,我每长大一岁,湖里的睡莲就会增加一朵。等到开满十六朵,便不再继续增加,那以后,我的影子便会积成湖里最美丽的贝壳……

十三岁那年,我在湖边遇到一位白发老人。他静静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我好奇地走近,在他回首间,清楚地看见他满脸的惊异。

“你是风。”他喃喃道,像是一句咒语。

“风?”我瞪大了眼睛,问:“风是什么?”

他笑了,笑容藏在每一根写意的皱纹里:“呵呵,我居然忘了,这是一个没有风的世界。”

他还是没有告诉我什么是风。只是,他对我说:“我们会再见面的,当你身受黑白所扰时。”

临别时,他赠我一串银铃,道:“这本是你的。”

洛迦来找我时,老人已经离去。我向她说起老人,本以为她会不信。可是,她颤抖着揽过我,紧紧地拥我在怀,将我的头深深埋在她的发间。

只在瞬间,我便闻遍了百花的香味。

“洛迦,”我道:“我本以为,你会不信这些。因为竹林老人说过,这里是世人找不到的地方。”

“千止,”洛迦沉静道:“我怎么会不信你。莫奈湖从来明察秋毫,些许谎言,它也会黯淡了颜色。”

我瞪大了眼睛。隐隐记得是有这样一个传说。

洛迦对着湖面道:“千止,我们永远也不分离。”

湖面立即黯淡了下去,黑洞洞得像一个魔咒,似要吞了我们。我吓得躲进洛迦的怀里。无意中看到,她晶莹的泪溅落湖中,跳跃出悲哀的浊晕。

湖里的睡莲开了十六朵

夏天的时候,湖里的睡莲开了十六朵。

洛迦说:“千止,你将出行。”

而后她落寞地转身,藏起她似水面容上的点点波痕。

她是老了。虽然容颜依然年轻,依然黑发如泉。可是,心老了。沉重得如同湖底的一块石头。

虽然竹林老人说,你的姑母洛迦,年轻时美貌也曾灿烂如花。

然后有一天,我在湖边遇上了一名男子。他穿了金色的衣裳,跪拜在湖边,口中喃喃。

我脚上的银铃不慎发出了声响。他警觉地转身,脸上的激动被我一览无余。

“你是仙女吗?”他呆呆地问。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洛迦对我说过的话的意思。原来,这就叫做命运。诃娑罗,他便是我命中的男子,我今生见到的,第一个青年男子,也是可以带我到“外面”的人。

当我牵了他的手,站在洛迦和竹林老人的面前时,我是忐忑的,不知道他们如何看待。老人对他说:“请以你的生命起誓,让莫奈湖证明,千止是你今生唯一挚爱的女子。”

他看着我,爽快应道:“你是我今生,唯一挚爱的女子。”

莫奈湖还是原来的莫奈湖,没有因他的誓言,黯淡了色彩。

一笑倾人城

诃娑罗是都拉陆地上的最高统治者。他的暴戾的父亲刚刚去逝,他虽登得宝座,但民众对王室早有怨言,很多人因为轻视他的年龄,大有颠覆王室的念想。母亲因为焦急,病倒在床。

那天,他受神人托梦,寻到了莫奈湖,在湖边为王室的威严、母亲的病情祈祷,却不料,遇见了我。

我们回到宫中,大婚在即,诃娑罗母亲也因为大喜过望,奇迹般地康复了。而都拉陆地上,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春秋冬三季里的花朵,也赶在这炎炎的夏日,一齐开放。

都拉的臣民们高呼着万岁,他们当我是从天而降的神,为他们带来了福祉。

诃娑罗是宠我的。一分一秒的分离,也足以让他心焦。

昔日老人镜中的世界,已经在我的掌控之中。我贪恋上这种,我贪恋上诃娑罗对我的百依百顺,我向他提出一切想象可以企及的要求:插上羽翅在天空飞翔;“摘”了月亮在我裙裾边摇荡;让鲜花开满我的象牙床……

都拉王国因为多了一个难缠的王妃,平白地增添了许多智臣和巧匠。他们成天为了我某一句轻吐的笑言,满世界地奔走,寻找应对之策。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可是我的人民依然热爱着我。他们道:“若没有那些精巧的心思,如何可以般配得上高贵无比的王妃?”

诃娑罗也说,莫奈湖一行,仿佛是他一个华丽的诡梦,而我,便是那个梦境在现实中唯一的影子。

莫奈。莫奈。

突然间思念起我的故乡,思念那美丽而温暖的森林,那绚丽而奇异的小湖和湖上大朵盛开的睡莲,还有洛迦和竹林老人……

我对诃娑罗说:“陪我回莫奈湖。”

相思且入梦

我在大队人马的呼拥下,与诃娑罗一起,穿越了几个大沙漠,去寻找生我育我的故乡。

可是沙漠的那头,仍然是沙漠。就连海市蜃楼,也不肯轻易透露出莫奈湖星点的影子。

这一次,诃娑罗终未能满足了我。我们无功而返。

我开始哭泣,终日在都拉皇宫的城头抒写我的不满。

我摔了盛水果的古董,大声斥责侍奉的宫女:“什么果子?难吃死了!我要吃莫奈林里的七彩果!”

这才读懂,离别时,洛迦眼里无奈的忧郁。突然之间想起,洛迦曾在湖边道:“千止,我们永远也不分离。”

湖面立即黯淡了下去,黑洞洞得像一个魔咒,似要吞了我们。原来,那一别,便是生死。原来莫奈,我竟再也回不去了……

伤心入梦,白发老人在梦中打坐而现――依然如十三岁相见时温暖地笑。他对我说:“你是风。”

醒来之时,已是一身冷汗。从那天起,我犯了头疼病。

诃娑罗为我寻遍了名医,也毫无结果。有人悄悄进言:“多诵佛经,或许会有帮助。清心寡欲,总是百治之根。”

我于是真的设了佛堂,成天默诵经文。

头痛仍旧反复。几经折磨,我性情大变,喜怒无常。连诃娑罗,我也不愿意多见了。他来找我,要么对他发些小脾气,要么,我冷冷淡淡,仿佛真的清心寡欲,四大皆空。

我只以为,诃娑罗,他曾在莫奈湖边起誓,我是他今生唯一挚爱的女子。那么,无论我如何待他,他也只能在我的掌心,纵容我的骄横。

会说谎的莫奈湖

诃娑罗越来越不情愿来看我。

我独自守着华丽而虚伪的宫殿,感受着人群中的寂寞。对莫奈的思念,与日俱增。

莫奈湖,你是可以鉴别真伪的莫奈湖。那么,你钦定的男人,怎么会如此待我?自幼被洛迦娇宠的千止,怎能忍受如此的冷漠和屈辱?

那日,无意听到宫女们的窃语。她们道:“诃娑罗,其实有了另外的女人。”

诃娑罗,他有了另外的女人!

可是,我明明记得,他以他的生命在莫奈湖边起誓,我是他今生唯一挚爱的女人!

因为留心,传闻便越来越多地流入耳里。

每一个深深的夜里,我努力地拼凑着传闻中零星的点滴,终于,勾勒出事情大致的轮廓:她,其实是男子之身,与诃娑罗在一次狩猎中相遇,而后结交为友,把酒言欢,再后来……

事实越来越让我不堪。

是,诃娑罗他并未违背誓言,可是这种背叛,却更教我……

气急攻心,一口热气由胸而上。洁白的丝帕上,绽开朱血如花。

相遇黑白所扰时

往事如莫奈湖里的睡莲般,次第盛开。心,在隐痛中滴血。

千止,不再是当年森林深处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却也仍未懂得伪装。爱也罢,恨也好,我只求个干脆。

明知鲜血唤不回爱情,可也要执意一赌。

那天,我拖着诃娑罗房里重重的佩剑,寻到了他们的身影。

宫外溪边,我远远地看到他们相拥的身影。

诃娑罗身边,俨然是一名娇弱女子,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给了我似曾相识的风情。

我在他们身后怒吼:“诃娑罗!”

在他们转身间,一剑刺去。一声尖叫过后,只见那“女子”惊恐之中坠入溪中。手腕一抖,剑光晃过我的双目,一失手,剑反刺在地,我却趄趔着,向剑尖的方向倒去……

一剑穿心。那种撕裂的痛,永恒地定格在我惊恐的表情之中。

过了许久,我才失去了痛楚。身边的一切,越来越模糊起来。疑惑之中,一黑一白两个影子走到我左右,将我夹在中间。

“我们是无常使者,特来接你。临行前,你还有机会去最后一个地方,向尘世道别。”

突然间想起白发老人咒语般的预言:“我们会再见面的,当你身受黑白所扰时。”

再归莫奈湖,白发老人果然在等我。

“你是谁?”我直接问道。

“我是湖神。世间一切湖泊,皆归我所管。”

“那么莫奈湖的谎言,也是你的功劳?”

“莫奈湖没有说谎。”

“我见过她,我不相信她真是男子之身。”

一声轻叹。

“放我回去。”我道,“我不甘,我不甘就此结束,我不能就这样颓然退出。”

“世上最可怕的,便是‘不甘’二字。该结束的本应结束,修修补补,只能引来更多痛苦。”

“我不甘……”

“若时光倒转,很多事都可能改变,我只能令你们重逢,其它无法扭转。”

再堕凡尘寻旧路

我重入尘世,挤身熙攘的人群,昔日的光华不复存在。我,一个如此平凡的女子,如何可以从那妖姬手中,夺回旧爱?

我处处留心宫中的传闻,不敢错漏一处细节。

人们说:诃娑罗是个痴情的男人,一生,只会宠爱一位女子。

心,隐隐作痛。他唯一的挚爱,本应是我。可如今,我却错落凡尘,似一颗卑微的尘埃,觊觎我曾经拥有的至高位置。

揽镜自照,心生挫败。这镜中女子,哪有当年千止半分颜色!唯有眉宇之间,身形之上,倒还残留了些许类似的韵味。

审视了自己不比从前的姿色,加上诃娑罗痴情的传说,我想我无法设计与他一见钟情。于是,女扮男装,我想,与他先从兄弟做起。

得知诃娑罗与王妃之间有了些许间隙,他为了散心,出宫狩猎。于是,伺机相遇,萍水相逢,相见恨晚……

一切,皆在我的掌控之中。直到他恍然知晓了我本女儿之身,早已不可自拨。只等水到渠成,我夺了王妃的位置,而后决绝待他,让他与她,都尝尝被遗弃的滋味。

退去了铅华的千止,现在有一个妖媚的名字:菩奴莎。名虽妖媚,却因有了“前世”种种,再也不敢过于骄纵。我也学会了柔情似水,百般顺从。

诃娑罗更是宠我,着了魔般地恋着我。

他道:“宫中那华美的妻,骄傲得只能供我仰视。而你,才是安于我怀中的女子。”

突然之间,心痛了起来。

可是幸福,幸福总是虚妄而难以把握。在我幸福的巅峰,她寻到了我们,在身后,拔剑向我刺来。我只感觉诃娑罗慌乱之中将我向身旁一推,因用力过猛,我坠入溪中。而她刺来的剑,应声弹起,剑芒呈一种冷峻的弧形从我眼前滑过。

剑光之后,我无法抗拒地看清――那似水的容颜,分明是千止!

我是风

都拉国大乱,相传他们尊贵的王妃终日诵经终于得道,兵解升天成佛。而诃娑罗另外的女子,终遭天谴,被溪流卷去了性命。

我的灵魂久久地徘徊在都拉的上空,看着人群的慌乱,听着那些可笑的传言,心若止水。

莫奈湖真的未曾说谎。诃娑罗爱来爱去,不过是一个千止,换成另一个千止。

早知如此,又何必重来这一回?一切,早就是宿命已定。若不是我纠缠于,世上又怎会生出个“菩奴莎”,夺了我本可以完美的爱情。

世事,本就是轮回。

入得西天,佛祖说:“从今之后,你是风。”

梦回莫奈且无风

我是风神,终日轻浮地在天庭招摇着。因为我年轻,众神都宠着我。于是,我便是最调皮的那一个。

众神之中,最好相处的是湖神,他长着一张慈祥而渺茫的脸。而画神,是最疼我的老人家。因为我是嘴上抹了蜜的孩子,喜欢他的画,便大声说出来。

那日闲来无事,去他居所寻他,他刚刚完得一画:森林的深处有一潭美丽的湖水,湖心盛开了大朵大朵的睡莲……

我不由得呆在了那里――若未记错,这类将所有的美好加于一起的杰作,是被天规所禁的!因为它必然打破了美与丑、善与恶的平衡。

画神道:“我是一时贪心。只望不被发现才好。”

我怔怔地失了神,道:“犯了天规又如何,若得以去那里居住,千止甘愿触犯天规。”

画神颤道:“你……你怎可动了凡心――这罪过,远比我大得多啊!”

茶神洛迦正送来新贡的清茶,路过之时,杯盏落地,碎石纷飞。

那幅画,从此成了我们三神之间的秘密。谁,也不敢轻提。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那次天兵到尘世捉拿大恶之人,本来了如指掌的疆图搜遍,却仍未寻到踪影。细细查去,终于发现了这片乐土。

佛祖大怒,立即将那幅画打入轮回之外,为莫奈河的源头,永世尘封。我们三神则以戴罪之身,去看守那绝世的乐土。

佛道:隐匿不报者,将受孤寂;贪恋绝色者,将受盲刑;动却凡心者,将受情伤;将受情伤者,必先忘前思;天机不可泄露,泄者必罚,永世不可超生……

佛语便是宿命。我们只有惶恐受之。

临行时,我摘下脚上银铃,赠予湖神:“记得,记得要去看我。若能再见,这便是信物。”

那天开始,茶无味画无新,尘世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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