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偃月刀

时间:2022-02-22 11:56:12

何爹剃头几十年了,是远近有名的剃头师傅。无奈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了,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脑袋入土了。这还没有算那些一头红发或一头绿发的脑袋。

何爹不愿趋时,说年青人染头发五颜六色地染下来,狗不像狗,猫不像猫,还算是人。他不是不会染,是不愿意染。师傅没教给他的他绝对不做。结果,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我去找他剪头发的时候,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才发现他在竹床上睡觉。

“今天是初八,估算着你是该来了。”他高兴地打开炉门,乐滋滋地倒了一盆热水,大张旗鼓地进入了第一道程序――洗脸清头。

洗完脸,发现停了电。不过不要紧,何爹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电。这又勾起了他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你说,他们到底是人剃头呢还是电剃头呢?只晓得操一把电剪、一个吹筒,两个月就出了师,就开得店,那也算剃头?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搬来拨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只能看,不能挠。这句老话都不记得了吗?”

我笑他太老腔老板,劝他不必过于固守男女之防。“好吧,好吧,就算男人的脑壳不金贵了,可以由婆娘们随便来挠,但理发不用剃刀像什么话呢?”他振振有词地说,“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剃匠们以前为什么都敬奉关帝爷?就因为关大将军的功夫也是在一把刀上,过五关,斩六将,杀颜良,诛文丑,于万军之阵取上将军头颅如探囊取物。要是剃匠手里没有这把刀,起码一条,光头就是刨不出来的,三十六种刀法也派不上用场。”

我领教过他的微型青龙偃月刀。其一是“关公拖刀”――刀背在顾客后颈处长长一刮,刮得顾客麻稣稣的一阵惊悚,让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张飞打鼓”――刀口在顾客后颈上弹出一串花,同样让顾客特别舒服。“双龙出水”也是刀法之一,意味着刀片要在顾客鼻梁两边轻捷地铲削。“月中偷桃”当然是另一种刀法,意味着刀片要在顾客眼皮上轻巧地刨刮。至于“哪吒探海”更是不可错过的一绝――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剔,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不仅净毛除垢,而且让人痒中透爽,整个耳朵顿时清新和开阔,整个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招来嗖嗖嗖的八面来风。于是,气脉贯通和精血涌跃之际,待从容收刀,受用者一个喷嚏天昏地暗,尽吐五脏六腑之浊气。

何师傅操一把青龙偃月刀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清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个指头配合,能玩出一朵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一把刀可以旋到任何一个角度,可以对付任何复杂的部位,上下左右“无敌不克”,横竖内外“无坚不摧”,有时甚至可以闭着眼睛上阵,无需眼角余光照看。

一套古典绝活玩下来,何爹只收三块钱。

尽管廉价,尽管古典,何爹的顾客还是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他成天只能睡觉,一天下来也等不到一个脑袋,只好招手把笑花子那流浪崽叫进门同他说说话,或者在他头上活活手,提供免费服务。但他还是决不油和染发,宁可“败走麦城”也决不“背汉降魏”。

大概是白天睡多了,他晚上反而睡不着,常常带着笑花子去邻居家看电视,或者去老朋友那里串门。他诗兴大发时,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到白居易的“此恨绵绵无绝期”,能背出很多古人的诗作。

三明爹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就是刨光头,每次都被何师傅刨得灰里透白,白里透青,滑溜溜的亮光四射。因此他的脑袋多年来总是何爹刀下最熟悉、最亲切、最忠实的脑袋。三明爹虽然不识几个字却是何爹背诗的最好听众。

有一段,三明爹好久没送脑袋来了,何爹算算日子,不免起了疑心。他翻过两个岭去看望老朋友时,发现对方已久病在床,已经脱了形,奄奄一息了。何爹含着泪回家取了行头要再给对方的脑袋刨上一次,包括使完他全部的绝活。

三明爹半躺着,舒服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贼娘养的好过呀。兄弟,我这一辈子抓泥捧土,脚吃了亏,手吃了亏,肚子也吃了亏。可搭伴你脑壳没有吃亏,我这个脑壳来世……还是你的。”何爹含着泪说:“你放心,放心。”

光头脸上带着笑慢慢合上了眼皮,像似睡过去了。

何爹再一次张飞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最后一道工序算是完成了。

何爹看见三明爹眼皮轻轻跳了一下。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

名篇品读:

《青龙偃月刀》为我们提供了一对矛盾:何爹的手工剃头手艺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缓慢、笨拙、质朴、温暖,而电剪和吹风则代表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快速、便捷、光鲜、冷漠。工业文明下,手艺的衰微甚至是消失令人惋惜,却不可避免。凄美的结局透出了作者深情的赞美和无限的惋惜。

(梅其涛)

上一篇: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下一篇:狗的自述 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