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胜利”走向死亡

时间:2022-02-15 06:52:05

1923年12月26日,刚刚步入“不惑”两个春秋的鲁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作了一次题为《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这可以看作是他继《我之节烈观》后重新开始关注女性的信号,因为在接下来的两年中,他接连发表了《祝福》和《伤逝》两篇悲剧意味颇浓的描写女性命运的小说。在这两篇小说中,祥林嫂和子君勇敢地“出走”,一个作为乡下的“娜拉”,一个作为城里的“娜拉”,两人富于反抗性但最终都走向死亡,通过这种女性悲剧命运的展示,表明作为具体的个人无力对抗千百年的积习。如果人们的思想不解放,社会不变革,那么追求自由和幸福的路就是被堵死的,娜拉最后的结局只能是死亡。

当祥林嫂怀抱着自由的梦想逃到鲁镇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有意识到鲁镇已经张开了吞噬之口,自己将在这里沉没;当子君怀抱着对爱情的完美想象在吉兆胡同与涓生同居的时候,她也肯定不会料到,所谓的爱情,有时候不过是毒药的别名罢了。她们都曾是笼中的囚鸟,被关久了,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一旦被放出来,快乐是有的,相比之下,悲哀却更猛烈,因为,她们已经飞不起来。

子君为生活的细碎所包围,沉溺在小鸡小狗中不能自拔,经济败落的打击使他们的日子风雨飘摇。涓生在无数次读遍了子君的灵魂与肉体之后,终于在一个平常的日子,背弃了当初的诺言,用语言暴力击溃了子君最后的防线。她从此一蹶不振,直至郁郁而终。

样林嫂的磨难更多些。尤其是在阿毛被狼叼走后,她所受到的打击已经接近了极限,鲁镇人自我崇高化的生存表演就像一片举足轻重的叶子,让她的天平倾斜到了死亡的一端。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中说,“中国从来不许忏悔,女子做事一错,补过无及,只好任其羞杀。”“社会公意,不节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他在这社会里,是容不住的。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这一类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里,古来不晓得死了多少人物。”祥林嫂就被这模糊的道理所害。

然而,她们并不是从来就是失败的,她们也曾高举过胜利的旗帜。她们都曾以胜利者的姿态生活在现实中。祥林嫂在初到鲁镇的时候过着辛劳充实的日子,子君在吉兆胡同完全地释放过自我的梦想。她们都有着很强的反抗性。祥林嫂反抗命运,从逃到鲁镇自谋生路,到在嫁给贺老六那天碰得头破血流,她额角上的伤疤以最原始的方式昭示着一个农村妇女无声的反抗与挣扎。子君更为明确地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样一种声音,然而在这种决绝的激情之后,却是不断地萎缩于日常生活中,最后只能靠温习回忆艰难度日。

当祥林嫂被鲁四老爷呵斥,当子君只能靠温习回忆来唤起幸福的感觉,她们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假象中。原来以为亲近的,突然变得疏远;原来亲切的,突然感到陌生。到处是催人绝望的眼神,要么漠视,要么咄咄逼人。生活已经让她们冷得发抖,只有死亡才让人感到温暖。她们绝望的情绪何其相似。冰冷的言语像一声凌晨时分的恶叫,把她们从或幸福或甜蜜的梦中惊醒,她们醒来,却已经无路可走,精神上的折磨比肉体更苦百倍,所以她们的出路,惟静悄悄地消失。“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鲁迅的《墓碣文》仿佛就是为了祥林嫂和子君而作。她们的胜利就像一滴露水,选择接受阳光就要以毁灭自我为代价。

不是所有的死亡都能引起人们的同情。我们看电影的时候常常会对反面角色受惩、遇难和死亡拍手称快,因为毁灭的是制造痛苦者,就像一个恶性肿瘤,当被成功切除的一刻,所有人的反应都是长长地舒口气,心情舒畅。所以,鲁迅才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亚里士多德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悲剧,他认为悲剧可以引起人的怜悯和恐惧,在一种人类特有的道德自悟中,能够净化人的心灵,导人向善。祥林嫂和子君只是芸芸众生中不起眼的小人物,在污浊的空气中,她们只想探出头做一次幸福的呼吸,却被窒息而死。然而,也正因为有千千万万年轻的祥林嫂和子君不断出走,才推动着女性解放不断向前。郁达夫在《怀鲁迅》中说,“因鲁迅的一死,使人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这也像是为祥林嫂和子君写的悼词。

同是写女性的悲剧,两者在写法上却有很大的不同。《祝福》在一片万众颂祷的氤氲祥和的气氛中,祥林嫂颓败的情绪达到了峰点,在这种举世皆乐我独悲的强烈刺激下,开启了地狱之门,带着恐惧和不安选择了自杀这种不能完全得到解脱的解脱方式,在震耳的爆竹声中,在馨香的火药味儿里,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正是王夫之在《姜斋诗话》所说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手段。而《伤逝》则不然,仅从题目上就可以感知作品的叙述基调,“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开篇定下如此低沉调子,在后面的叙述中一以贯之,一悲到底,“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先导……”以这样的方式结尾,那长长的省略号就像一串忧伤的音符,不断地撞击着人心上最柔软的部分。

小说的叙事结构仿佛是用时间画的一个圆,叙述者在不安中把往昔的岁月连缀起来,时间在前行,时间又仿佛凝滞,在时间之流里,体味到了孔子所谓的“逝者如斯”的情怀。正如《红楼梦》中,贾宝玉在时间之波涛中经验着一个又一个美丽生命的消逝和黯然一样,美是短暂的,时间是永恒的,“恰如冢中的白骨,往古来今,总要以它的永久来傲视少女颊上的轻红似的。”美的消逝是悲剧的源头。祥林嫂和子君们对自由的向往被时间的洪流冲打得七零八落,在这股浊浪中,她们抓不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只能在挣扎中走向绝望,走向生命的尽头,留下的只是一个曾经美丽却最终孤独的身影。

祥林嫂自杀了,子君忧郁而亡,在鲁迅的文学世界里总是充满太多的悲情。小说里人物自身的生命是短暂的,然而他们的文学生命里却是持久甚至永恒的,正如一颗流星,在天空中的闪现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瞬,可在人们心中留下的,却是一条永泛光华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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